馬翊航/被完成的小節

在臺大讀中文系時,可能從來沒看過這麼多的花擠在一條路上,因此只要春天,心情就憂鬱。有天傍晚下課,天色橘灰橘灰,像貓像狗,我不知哪來的怪念頭,隨便選了大道上一塊花圃坐下,夾在兩棵杜鵑樹球中間,默想:直到有人跟我打招呼,我才要離開這寸土。我知道我是在跟這個城市賭氣,練習寫人生劇本:我孤獨,而這城市冷淡。才十八歲呢,即使這並不是個好劇本,我也不應該跟它計較。可是只坐了五分鐘,就被騎腳踏車經過的女同學瞄到了:小馬,你為什麼坐在這邊?

命運連舞台都不給我。

故作哀愁的女子,只好從花叢中拍拍屁股起身,解釋自己的身世何來:我在等認識的人叫起我。本來想,孤單如我,大概要坐上一夜,沒想到這麼快就被你救了。

女同學爽朗地大笑,「神經──」留下漸小的車影。我在想應該得去活大吃飯,還是繼續坐在這裡。

在讀這群「詩如何讀我」的作品時,反覆想起此類碎碎小小、無詩可得的記憶。因為我邊讀邊驚嘆,作者們將詩如何「讀」我,換/幻化成許多動詞:輾壓、搭乘、搬遷、種植、抄寫、治療、放置、覆蓋、夢見、拆解。三百一十五篇有三百一十五個動詞,也是三百一十五個故事:詩是牙籤,將我從日常的烏托邦中挑剔出來;詩是火車,載我途經三月的村落;詩是吻痕以外的野流星、詩是夜讀的蛇蛻……難題不是誰能把故作孤獨的我拎走,難題是我只有十個座位。在第一次的閱讀與選擇裡,我先選擇了表達方式奇異的、生命經驗動人的、詩與現實對話密切的,以及反向思考的:詩會不會根本讀不懂我?

收到隱匿挑選的十篇作品後,我將彼此選擇的作品重新洗牌,也產生了新的期待。我希望最後的十篇,各有音色,開往不同方向。如今它們有身體的豐饒、流浪與留白、痛與療癒、失落與祝福、跨越十七年的詩、詩與祕密、到手芳的記憶香氣、宇宙的樂章、物理與心靈的測繪、錯誤與收納。如果這是詩歌節,它也是練習如何與詩一起過生活。借用鯨向海〈過節〉的話,是人與人之間的「過節」,也是度節日的「過節」,甚至,這些作品為生活創造節點,跨過了、逗留了、破壞了、誕生了。在這趟選取的過程裡,我才是重新被讀的那個。

坐在記憶的花圃上,有人經過,有人也坐在你的對岸。不見得直接將你領走;就算真的坐上一夜,也不代表就是孤獨的。也許十八歲的我,在等待的其實是這樣二十五年後的〈詩不讀我〉:「詩挑食,詩煮早餐給我吃,在桌邊敲開一顆渾圓的心,等分胡椒和糖粒,以治好春天無處可去的過敏。當我倒置地圖,迷途於一只風向雞的心情,詩給我線索,在問題與答案之間,種下更多行道樹,捕捉鳥翅停下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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