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傑/蛇的本土事

蛇的本土事。(圖/馮傑提供)
蛇的本土事。(圖/馮傑提供)

1 麵蛇

我的文學小礦藏大都是開採自童年。我的一條「文學的蛇」也游自童年。資源吉光片羽,組成一張「文學蛇皮」的斑斕,再一一蛻皮。

小時候在鎮上買過一冊薄薄的科普書《蛇島的故事》,講渤海裡有一座蛇島,說蛇一共有十三個科,分為毒蛇和無毒蛇。蛇色變化無常,經常棲息在與體色一致的環境中,日暮時分,那裡的落鳥常常誤作樹枝棲息,自投羅網。

毒蛇若咬人後,多也後果不堪,柳宗元收在課文裡的〈捕蛇者說〉:「觸草木,盡死,以齧人,無禦之者。」老師講到這裡還閉一下雙眼,更讓我們談蛇色變,覺得動物裡蛇最毒。世界上最厲害的武器都掛著一個蛇名:響尾蛇導彈,蝰蛇導彈,蝮蛇導彈,眼鏡蛇導彈。

在鄉村裡,有一種曾被我咬過的溫柔的「麵蛇」。

每到春節前,姥姥領著我們要蒸花糕,花糕形狀有棗山、刺蝟、青蛙,裡面還有一種麵蛇,用麵劑盤成蛇狀,在蛇肚裡填上幾顆大棗。蛇眼睛分兩種,想要綠眼睛用綠豆粒代替,要紅眼睛用高粱粒或豇豆代替。為了更生動,姥姥還會用剪刀剪個蛇嘴,啣瓣紅棗。麵蛇盤好後,再用筷子在蛇身上壓幾道花紋,開始上鍋蒸。

春節花糕多用於上供,走親戚。有的村裡還把蒸的大花糕抬到街上亮相,展示「麵藝」。那些鄉村的麵蛇,被村民們帶來帶去,一條一條,遊走在鄉村親情裡。

2 蛇瓜

在鄉村,孩子們童年最喜歡一件事是趕集。集會是鄉村一面「魔方」。

我二大爺說:「要想長見識,得先趕兩趟集。」意思是說在鄉村集會上,形形色色,能見各種人物。我對集會上「人物譜」不感興趣,倒是喜歡瀰漫味道的「御膳部」。

如果要用心造神,上升到高度,趕集活動也能算我當年「扎根人民」的舉動。

一群孩子圍著一個西瓜攤,買不起西瓜吃,喜歡看吃瓜者,聽吃瓜時發出吸溜的聲音。樹蔭下,賣瓜人戴著一頂草帽,西瓜攤簡單支一方木桌,身後有他拉來的一車西瓜。西瓜大小不一,被陽光剃著光頭,一一閃著綠光。

炎熱裡,賣瓜人不忘逗我們:「讓你家大人來買瓜,一毛錢一塊。」

一個女人挑了一個西瓜,她把瓜放在桌上,瓜人摘下草帽,問:「是在這吃?」掂起那一把殺瓜刀,給她殺瓜。

這時瓜桌上奇跡出現,上演魔幻一幕,西瓜刀殺開西瓜那一瞬間,西瓜分開,裡面忽然躍出來一條小蛇,這結果嚇得挑瓜女人驚叫一聲。小蛇跳下桌子游到路邊田野裡面。

賣瓜人掂著刀,也奇怪說:「咋會這樣?」我們站在旁邊,伸長脖子,看到西瓜裡還有一個瓤窩,半個西瓜已成壞瓜。看來小蛇在裡面生活過一段時間。

我們看得也很觳觫。對我來說,瓜裡長蛇不可思議,至今還是一個謎:西瓜裡怎麼會有一條蛇?是人把蛇塞到西瓜裡?是蛇在裡面先產卵?還是蛇後來鑽到西瓜裡?  

唯一的解釋就是西瓜小時候裂開一個口子,被蛇鑽進裡面,瓜口再長到封閉。西瓜在長,蛇吃著瓜也在裡面長。我一直納悶,蛇在西瓜裡怎麼不會悶死?牠在西瓜房子裡每天要幹什麼?

這些問題還沒有正確答案。斑斕如蛇皮的童年就過去了。

3 美女蛇

少年時在鄉村為了看電影,要步行幾里路。那時電影種類匱乏,就幾個老片子來回播放。

看著看著,觀眾群一陣躁動,那是電影裡面出現了「美女蛇」。美女蛇大都長相好看,心懷險惡。她們在片子裡不是主角,多是配角。開始使美人計,設圈套,拉共產黨員下水。電影裡大部分的「美女蛇」下場都不太好。最後不是被共產黨斃了,就是被國民黨給崩了。紅顏薄命,關鍵時候,兩黨都不喜歡美女蛇。她們沒有享受到頤養天年的結果。

為養家餬口,世間「美女蛇」並不好當,起碼先是美女,然後才能當蛇。你長得不好看,連當蛇機會都沒有。我青年時期思想騷動時,會有一絲嚮往美女蛇的想法,但要趕緊打消這一念頭。

看到《白蛇傳》,裡面出現另一種蛇,改變了我對蛇的看法。

4 蛇戲

能變幻成美女的白蛇、青蛇,覺得世上蛇不全都是「美女蛇」。

講評書者在不斷渲染加工著傳奇。

有說《白蛇傳》故事發源地在河南洛陽,有說是在河南濟源,濟源至今還有南北兩條蟒河,河南人說「蟒」即指長蟲、大蛇。《白蛇傳》故事中的白蛇、青蛇,實為兩條蟒河化身。濟源也有一個西湖,邊上村莊為郎中許仙家所在地。濟源人把中醫郎中稱作「仙兒」。對姓許的郎中稱「許仙兒」,這也是《白蛇傳》中「許仙」名字由來。

前年回老家,北中原「本土學者」考證,說《白蛇傳》故事是發生在鶴壁,許仙和他舅舅法海的村子至今都還在,住在淇河邊上的許家溝。老郝說:「啥時候我領你去許家溝看看許仙他舅的老宅子。」

總之,蛇的傳說起源有多種,足見民間文學的魅力。幾個版本不同,但發源地都在中原,後來北宋人南遷,順道也把傳說捆綁在記憶裡,一塊捎帶走了,帶到杭州,才使《白蛇傳》故事發源地由中原演化至江浙,演繹到另一個西湖,最終成為故事、歌謠、小說、演義、話本、戲曲、彈詞、電影、電視、動漫、連環畫、舞蹈、手機屏各種文藝形式。擴大了蛇芯的掃描範圍。南方文創一直比中原做得好。中原官員喜歡倒騰事,不喜歡做事。

我看過《警世通言》,是馮氏祖上一位暢銷書作家馮夢龍寫的,馮夢龍會編故事。說南宋紹興年間,一蛇妖修煉千年化作美女白素貞,其侍女青青也是一條青蛇(編按,馮本原作青魚),在杭州西湖邂逅許大夫,同舟避雨,一見鍾情,白蛇逐生慾念,欲嫁書生結為夫妻。婚後經歷諸多是非,白娘子屢現怪異,許不能堪。金山寺高僧法海贈許一缽盂,令罩其妻。白、青被罩後,顯露原形,乃千年成道白蛇、青蛇。法海遂攜缽盂,置雷峰寺前,於其上砌成七級寶塔,名曰雷峰塔,永鎮白、青於塔中。至今講白娘子的故事,都是洗稿馮夢龍的題材的。

白娘子與許仙的愛情故事,為雷峰塔平添了許多神祕和傷感。有一年我到杭州西湖,細雨江南裡,還自作多情,專門前去雷峰塔感受,看裡面到底還鎮著白蛇青蛇沒有。

一邊有遊客,誇張的詐唬道:「看到了!我看到了青蛇啦!」

5 吃蛇和井繩

戲台上的蛇受歡迎,但現實裡的蛇在我村不受待見。村裡有一句俗語:「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講的是鄉村如何延伸人類經驗。井繩和蛇在此有了通感。

「井繩」是把對蛇的恐懼量化了,成為一個可觀的計量單位。現在城市孩子只知道蛇,不知「井繩」為何物。可見在歷史裡,井繩爬得比蛇要緩慢。多數年輕人只知道手機繩。

蛇無足而行,走路形狀曲折而弔詭,牠是河流的形狀。中原人對蛇天生的畏懼是刻在骨子裡,對蛇不願看,不能看,連提都不想提。為何有畏蛇心理?可能遠古人被蛇咬傷侵害,留下來對蛇恐懼,生存經驗代代相傳。中原人並無吃蛇習慣,見蛇躲閃來不及,還說過「見蛇不打三分災」。

廣東人不怕蛇,還稱蛇大補之物,有上千年吃蛇傳統,《山海經》載南人吃蛇祛病,李時珍《本草綱目》載「南人嗜蛇」。多年前我第一次到廣州,好奇地觀看蛇宴廣告,看到「蛇王滿」全蛇宴的千姿百態。一條蛇被粵人玩得花樣翻新,如此膾炙人口,印度人只會玩蛇不會吃蛇。

我二大爺走南闖北,吃過八方,見過世面,他說:「廣東人除了四條腿的板凳不吃,其他啥都吃。」他這裡沒有河南人歧視廣東人意思,更多是河南人敬佩感嘆廣東人會吃。

二大爺是羡慕的口氣:「他們像吸溜燴麵。」

河南人恐怕餓死也不會吃蛇肉。何況在那些饑饉年代,河南人環顧四周,也找不到一條可以入口即化的蛇。有一個滑縣人曾在廣東、四川當省委書記,北中原人經常想法借糧,便有一句民諺:「要吃糧,找紫陽,想吃米,找萬里。」

「蛇食鯨吞」、「巴蛇吞象」這些動詞,都是對吃相的讚美。

「蛇」字在最早甲骨文裡是「它」字。《說文解字注》有:「上古草居患它,故相問無它乎?」上古時蛇多危害人類,故兩人見面會先問:「今個沒碰到蛇吧?」相當於現在河南人對饑餓傳統的恐慌,保留下來一個習慣用語,見面要先問一句:「吃飯冇?」

兩者都和生存有關,大有異曲同工之理。

6 畫蛇

後來我開始畫畫,畫著,繼續畫著,私下領悟一個繪畫祕訣:「畫家畫畫,貴在畫蛇添足。」儘管當年老師說這是一個公認的「貶義詞」。

如果不是十二生肖的緣故,蛇一般不會入畫。當代畫家裡,齊白石、徐悲鴻都畫過蛇,他們把蛇都畫成五香辣條子,其他畫家則畫成了一條條井繩,筆下都是僵蛇。畫蛇罕有先例的是清人虛谷,他喜畫赤鏈蛇,畫風冷峭新奇,畫壇評他「性癖又好奇,書畫破常規」。一條蛇就顯出他獨特藝術個性。

我理解的「畫蛇添足」是一種畫境:畫蛇不添足,是平常之蛇;畫蛇添了足,是創造之蛇。添三足,添四足,添等等足,方出新意,百足之蛇則又是一個新的品種。

畫蛇添足屬於創新。

譬如下面這一段蛇足。

7 響尾蛇

蛇的腰在哪裡,哪裡就是詩歌。

要像蛇的鱗片那樣去呼吸大地的氣息。

屬蛇的作家應該是一條響尾蛇:人走過去了,文字要在後面發出屬於自己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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