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以軍/林清卿──寂靜的詩意(上)

林清卿──寂靜的詩意(上)。(圖/太陽臉)
林清卿──寂靜的詩意(上)。(圖/太陽臉)

美之教養和科學求知並存的心靈

以下這整段文字,摘引自2011年(那麼早!!!)「田石齋」網頁上的一篇談林清卿薄意雕的貼文:

潘主蘭在《壽山石刻史話》中談到:「林清卿首刻艾葉綠一方。石高二寸餘,綠色僅僅過半,其他地方淡灰色。綠處一面有略帶黃褐色一大點,這明明是個疵累,通過清卿構思,刻蕉葉二大片滿覆石上,蕉葉缺處,作兩只小鳥並棲對語,其啁啾之聲,如出林蔭,極為生動,蕉葉下面點綴一拳太湖石,玲瓏多孔,孔之後面,還刻兩個蕉本,隱約可辨,太湖石好像淡墨勾成。如果以畫理來評量,的確絲毫不違背。芭蕉與石頭,卻比較容易排布的。難在於黃褐色大點,不是安排小鳥,不能那樣生動,不是安排兩個小黃鳥不能盡掩其全疵。而且綠蕉黃鳥,襯以淡墨的假山石,這等技巧,以使名畫家賦色,恐怕也不過這樣。」當時,福州名人龔禮逸也在其《壽山石譜》中寫道:「林清卿初學畫,棄而攻石,其刻畫不作楊、周陳法,自出新意,以工筆山水、人物施之石上,刻成圖畫,作凹凸狀,即俗所謂『薄意』者。……嘗就一徑寸之石,刻〈春夜宴桃李園圖〉,圖中大如樹石人物,小如人之鬚眉衣褶,花卉之柯葉筋脈,均一一剔出。至其談笑偃仰之態,杯盤狼藉之狀,落英繽紛之景,罔不生動,精巧絕倫。直能用刀如筆,在楊、周兩家開生面者。余尤喜其寫意花卉,極可玩味,然清卿老矣,能得其法嗣者無人……」著名畫家熊文鏞評論林清卿說:「清卿畫石非人之畫紙所能及也,是石以畫傳者。」陳子奮《頤諼樓印話》評價他的薄意「花卉之嫵媚生動,雖寫生家罕能及。山水竹木,亦靜穆深厚。難得在利用石之病,而反見天然」。

彼時我之整個被壽山石之美,拉扯進一如年輕時看盧貝松電影Big Blue(台灣翻譯作《碧海藍天》)那樣的深潛、著魔、人類越過凡俗之境線,進入一「神的奧麗之境」,乃在於一次深夜,幸運地闖進當時不知他是誰的江亭先生的《抱石澄懷》神帖。我如此無知,更無那財力,但卻能如此幸運,在一篇一篇,他貼上他自己收藏的一百件壽山石雕不同雕刻大師的作品,不同角度、局部放大特寫,然後以其既深刻玩石、鑽研其中學問、非常寬廣的不同領域藝術品的教養,重點是他有一非常現代性,不,該說是與我相同的,二十世紀末那二十年,我們這代人終於較全面接受「世界」,一種其實五四以降,美之教養和科學之求知並存的心靈。

奇幻的雕刻創造中對人世之體悟

這樣又經歷二十一世紀最初這二十年。從911、波灣戰爭、金融海嘯、中國經濟崛起,乃至什麼元青花、鬥彩雞缸杯拍出天價、圓明園獸首拍下回中國的一百年前的夢境之補償,最重要是人類整個大移民到網際網路世界了……一種巨觀的衝擊、辯證。我常跟小說創作朋友說,「不要假裝沒經歷過二十世紀」,「也不要假裝沒目睹在這二十年世界發生的巨大變化,怎樣改變我們判定人事物的眼如整片得了白化症的麥田」,這是越過這樣更大的亂數、此際的我該放在世界心靈的哪一個觀測位置。

他不會有一種我讀他人談壽山石大師作品,一種雲罩霧裡、說不出所以然來,感覺語彙的貧乏。那真的講某個雕刻老人的刀藝、個人一生四五十年在那些柔石上,持續用刀,而顯現出只有那人的心靈才能浮現的神氣。江亭在講這些壽石雕作品時,有時真的像一個狂愛而專注的「像達爾文在跟他那時代的人講解加拉巴哥群島,各種孤立或過渡型的雀、龜、海獅、鬣蜥、藍腳鰹鳥,以一種進化論的大時間展幅,細部分析牠們的某一肢身的奇特」。或像我老師楊澤,某個濕雨午後,對著他在青田街老公寓那擺放整地的佛像、菩薩像、美少年阿難像,或老頭迦葉像,那些礦彩剝脫、或殘肢斷臂的南北朝時期的、唐的、北宋的、明代的……那些臉貌或從阿波羅而來,或如青州佛像的靈性柔美,那種對這些要調度極大跨域知識才能娓娓描述,對這些藝術品深沉的愛。所以,我讀他的一篇一篇聊壽山石的文章,皆抓耳撓腮、神為之蕩,心中被那超出我的福分能得到的美充滿。

讀江亭的《抱石澄懷》,以我這全然無知者「劉姥姥進大觀園」,最深受三大雷擊之強光照亮大腦之廳,就是他對林清卿之愛、對石卿之愛、對周寶庭之愛。那個愛之深入各自作品藝境、刀之體悟、靈性灑曳,以不同的在這樣柔軟美石上,奇幻的雕刻創造中對人世之體悟。

雕刻在一毫米的石之薄層

當然後來我又更超過我的福報,認識了他文章中多次提到「他認識的更深不可測的壽山石藏家」,那位神祕的「楊醫師」(乃地球上最大的林清卿作品藏家),「林醫師」(應是石卿作品沒有屬一屬二、也是最精品收藏在地球前三的藏家),一位「田石齋性情淡泊沉靜的輝哥」,品味、收藏皆高逸超凡的「吳姓友人」,一位超神祕的、可能是台灣張大千畫作收藏最多的「羊先生」,還有一位後來與我相認竟是在台「安徽老鄉」,但整個人台灣國語、說不出地「台」、溫厚純真像小孩子的「陳大哥」……我後來竟因他們之真愛石者的天真爛漫,以我一個窮文人,受邀加入了他們的「壽石雅集」,參加了幾次他們的賞石聚會,也好幾次和他們那真的就像古之文士、飲酒歡聚。那是我這幾年被病所困、且遇冤難,極少的、最快樂的時光。

所謂近廟欺神,好幾次和他們飲酒胡鬧時,我心中會默默浮現一種對眼前諸位收藏壽山石、愛戀壽山石、如高兆所記、一種更大造化中,保護那些人類在洶湧時間江浪必定成住壞空之巨力。但這些那麼珍貴的藝術神品,我內心感激而悲歡交集,心中想,江亭,我可是你的粉啊。或是,蔡宗衛,我可是在迷上壽山石但全然無知的狀態,一篇一篇讀你當年在網誌如天寶遺文,介紹的壽山石各種品類之特徵、細微分辨啊。

我讀《抱石澄懷》,最嘆為觀止、腦袋真的像在聽一場大型交響樂團演奏,莫過於他唇乾舌燥、意興遄飛、以他手中收藏之林清卿薄意作品,斷層掃描其刀藝神髓,有一篇寫蘆雁之飛鳴食宿──我也因奇妙地從江亭談林清卿薄意雕之蘆雁,後來更有幸在「壽石雅集」那真正林清卿大藏家,其人如魏晉人說「雋爽有風姿」的楊永康大哥,文雅慷慨分享賞玩那一方一方清卿神品。後來我竟因之感興趣去讀揚州八怪裡邊壽民的〈蘆雁圖〉,這真的是原本的我,無緣被開竅、引動的靈動祕境啊。另外他詳盡解析林清卿水紋用的陰陽刀、斜刀入石、線條流暢劃一條,掉個頭再劃一條。再之為雙刻法,陰面陽刻、陽面陰刻。

薄意最迷幻處在他的雕刻在一毫米的石之薄層,推估是田黃石之珍貴、石皮後亦不磨去而成為其展演之近乎光膜的雕刻舞蹈的踮踩次元。主要是薄意之難,沿自平面剔地,對田黃、水坑這些極珍貴石材的愛惜之技。但林清卿不可思議在這麼薄、這麼耗費耐性、是畫了類似雙鈎細筆之樹枝、柳條、竹葉、花卉變幻層瓣、山廓、溪石、雲煙、飛蝶,乃至人物,那是外行人初摸壽山石,完全不能想像,是剔去周邊,在篆刻所謂陽文印(朱文印),是將欲浮凸而起之圖案,周邊之石地剔去。林清卿不可思議的穿枝法,不同挨近之樹、那樹枝各近既分岔再分岔的自然靈趣。然不同樹之岔張樹枝,在我們眼睛看去這一平面,它們又前後掩疊。

細觀林清卿在那畫面細節,竟是可以用到五、六層、剔地、再剔地,在那麼小的枝枒交錯之境,他用薄膜之剔去一層,另一交錯處、再極薄膜剔去一層。我們後來的玩石者,感覺那繁而不亂、神逸舒爽,其實是那麼耐煩之精細工筆啊。

在我提到那本2010年出版的《壽石雅集》壽山石收藏之珍品集,裡面諸位「八仙過海、各顯法器」,不同時間那在書桌上展開,停在任一件雕刻作品,都是給予心靈極大的療癒,在美之中,皺擠的塵慮怨煩皆緩緩舒展。而我每次翻讀,最愛還是會沉浸在那裡面所收錄的幾件林清卿的薄意雕印章。

林清卿的畫境,當如南宋馬遠

其中有三件,就是江亭在《抱石澄懷》中,曾那麼仔細如停格慢速播放NBA譬如柯瑞在某一場球,某一次不可思議的跑位、在不可思議的嚴密防守、如何神之出手並唰的投進,分解動作地談林清卿的薄意,如何造出水波的彷如有倒影,波漣又如此有一種撩動光的靈動?或梅樹分岔之枝,如何在一薄層一薄層的薄意剔地,那樣多層次交代那個技藝之難?或如何在一小小石面,造出視覺上近景遠景的空闊之景?如何造出流雲的正反陰陽疏密?它們分別是一方橘皮紅田黃凍石的〈梅雀圖〉、一方杜陵石章的〈杏春〉、一方白高山石的〈水仙〉,真的每看一回就被那美迷醉一回。

我也是從最初讀《抱石澄懷》,聽他說清卿之薄意「用刀如筆」,及「地平如鏡」,這麼多年我自己胡亂玩所謂「淘寶貨」,雖每被這些壽山石收藏大哥笑斥(其實他們也知我是一寒士但真癡心愛石人),其實對石確實略有體會。而每再翻讀畫冊中這幾方林清卿之作,更有感他的,啊真是像看羽生結弦在冰面上,以冰刃迴旋小舞步、優雅的高難度跳躍、蹲姿旋轉,那就是遠遠超越人類發明這項高難度技藝的其他那麼多頂尖者,奇幻的,就是他能實現那寂靜的詩意。

譬如這方〈水仙〉,我妻子鄭穎曾花極長時光耽讀宋畫、元四大家之畫,她其實看我在亂迷壽山石,很像看小屁孩胡鬧,但某次有緣她跟我到「壽石雅集」,也因那楊永康大哥的慷慨分享,上受端詳了幾方林清卿薄意雕石章,也為那絕美深深嘆息。回家後她對我說:「林清卿的畫境,當如南宋馬遠。所謂『馬一角』。」我們只要去找來馬遠的扇面畫〈月下賞梅〉,那種畫中無月、但靜謐的一角之景,梅樹枝幹、遠山朦朧、茅草涼亭,無不籠罩在一種月光灑布,那種柔和、神祕、唐詩中非常會抓的「不見光源、只見那被月光浸染的靜物」。江亭先生收的這三方林清卿的薄意之畫境,真的就有那種馬遠的高雅脫俗、夢境般的月光、山間寒意、對境之禪悟不著痕跡灑漫在簡筆但遒勁彎曲之樹幹,在自己暗影中的繁枝,或水邊這株水仙的孤芳自賞。

其實若是嚴格看繪畫史,馬遠的侷於一角但細寫意境,離開了北宋范寬這些大天地、大力量者的巨碑矗立、涵蓋洶湧的山林雲霧之雄奇變化,而南宋亡滅,元四畫家以黃公望為首,或因看盡所有文人皆打入民間、或隱居之山雲氣變幻觀測,又是大幅山水,至明,有董其昌提出「文人畫」,即大畫家最極品就是唐寅,詩書畫並人生皆絕,或因政治黑暗出現徐渭這種千苦狂才,但又有沈周、文徵明一脈的吳派,至清成為正統。這之前與浙派分宗南北。然浙派正是繼承南宋馬遠、夏珪之「半邊一角」山水,譬如戴進的〈風雨歸舟〉、〈春遊晚歸〉,其高雅、細膩、靈性,浙派見衰後吳派成為主流,既更有文人蘊厚,又對話晚明城市商業之興起。

清初四王四僧、惲壽平、吳歷,亡國之痛歷兩代,但進入一中西文化開始的外貿、傳教士帶來西方繪畫新感覺,到晚清中國進入世界現代史的劇烈變化,南方城市更多接觸各種職業分工、外銷藝術品作坊化,不同時期出現揚州八怪(這其中單獨讀進鄭燮、金農、黃慎,皆是極深邃的心靈宇宙)、海上畫派(這其中任熊、任薰、任伯年都是大名字啊,且這個吳昌碩,那可是晚清民國我們要談壽山石印章篆刻之高峰,在藝術史其實真正巨人不在現今討論的雕刻師名字,而是這個以印,臨石鼓文、上追兩周金文、秦代石刻,那個以「篆體即文化魂體」,真正在篆刀體現清末文化魂飛魄散那搏鬥的祖師爺啊)、嶺南畫派,其實皆是在,「當我們談馬遠的畫,我們已不可能單純的談它了」。

延伸閱讀:林清卿──寂靜的詩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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