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森堯/包斯威爾的《1762-63倫敦日記 》和《約翰生傳》(下)
前情提要:劉森堯/包斯威爾的《1762-63倫敦日記 》和《約翰生傳》(上)
與切斯特費爾德子爵的公案
後來許多傳記都說,約翰生當初在編撰字典時,面臨生計困難,曾去找一位很有名望的貴族,叫做切斯特費爾德子爵(Lord Chesterfield),尋求金援被拒絕,最後在貧病交迫中,花了七年時間,獨立完成字典的編撰。等字典完成要出版時,這位貴族竟要求約翰生在書的扉頁註明本書由他贊助完成。這些都不是事實,包斯威爾的約翰生傳記裡頭並不是這樣寫。
切斯特費爾德並非一般泛泛的英國貴族,他給後世流傳了一本眾口皆碑的散文大著《給兒子的信》(Letters to His Son),躋身英國十八世紀散文大家之列,我們讀十八世紀英國散文名家作品時,必不能跳過他。他平素愛好讀書,文學修養甚佳,經常代表英國出使歐陸各國,見多識廣,甚受歡迎。他在出使外國期間,經常寫信給他和小三生的私生子,當然他很愛這個非婚生兒子,他總是在信中期勉這個兒子多讀書並好好學習做人處事道理,以期將來能在外交圈出人頭地。由於子爵的文筆清新可人,充滿魅力和才情,這本書出版時即很受歡迎,往後一直流傳至今。
他同時極尊敬文人和作家,曾以他的名義資助多位當時經濟困窘的英國作家而備受尊崇。當他獲悉約翰生要自己獨立編撰一本英文字典時,雖然心存疑慮,還曾詢問他要不要給予經濟上的支援。當時約翰生可能一方面骨氣作祟,但我認為主要是心存虛榮心,他要昭告世人,他才學和耐力兼具,不要別人一絲一毫的財力資助,他要獨力完成並獨享尊榮,他就是要世人崇拜他和尊敬他。等字典完成了要出版,切斯特費爾德子爵期盼作者能在序言裡提他一筆,約翰生拒絕了。他寫了一封信委婉拒絕,他說他在編字典七年期間,堅苦卓絕,子爵從未探頭慰問一下,現在字典完成了,竟要來分享榮耀,等等云云,意思就是說:請勿有撿現成便宜的心理。他後來還以恥笑口吻跟包斯威爾提子爵剛出版的《給兒子的信》一書:「這是在教妓女守貞,教禮儀師跳舞。」切斯特費爾德子爵是見過世面的人,一笑置之。
這本字典所引用的例句都非同尋常
其實約翰生絕不是獨力完成這本字典,他以極低待遇聘請了六位助理幫他蒐集和整理資料,旁邊擺著幾本前人編過的字典來參考,所以字彙的選擇和編排並不是很費力,都是一些抄襲工作,也沒什麼顯得突出的地方。這本字典之所以顯得與眾不同乃在於每個字彙所引用的例句都非同尋常,這才是功夫和水準之所在。
約翰生特別在希臘羅馬和當代英文名家如史威夫特或約瑟夫.愛迪生或理查.史帝爾等人的文學作品當中斟酌選用例句,並編排貼切得當,充分顯示編著者的學養和細膩功夫,難怪他始終堅持要外界有一個印象:這本字典由他個人獨力完成。整本字典因而顯得熠熠發亮了。包斯威爾後來在約翰生的傳記裡會用拍馬屁口吻說:放眼當前英國學界,只有約翰生博士有這個能耐做到這一點,事實似乎也是 (約翰生自從取得愛爾蘭都柏林三一大學頒給榮譽博士學位之後,都要求別人稱他為博士,博士在當時顯然是一個相當響亮的頭銜,是許多作家夢寐以求及虛榮心之所繫)。
字典出版獲國王喬治三世認可
約翰生在字典編撰期間以及出版之後,身上接連發生幾樁重大事件。首先是他極為鍾愛的大他二十歲的妻子伊莉莎白去世,緊接是他最敬愛的母親,於九十歲高齡謝世,約翰生哀痛逾恆,終生未再接觸其他女人,獨居至死。
另一件大事是因為出版字典,名聲鵲起,轟動全英,獲國王喬治三世認可,頒終生國家津貼,每年三百英鎊。這在當時不是一筆小數目,換算成當今幣值約五萬兩千英鎊,折合台幣約兩百多萬,等於說他什麼都不必做,每個月就有台幣二十萬的進帳,可以過很舒適體面的生活了,何況他還有別的收入。他幾乎每晚都在餐館請貧窮朋友吃飯喝酒,一看到乞丐就給錢,以前窮日子過慣了,如今進帳變寬裕了,就大肆揮霍。這是一個視金錢如糞土的人,到他1784年離世時依然兩手空空,除了作品,半毛錢遺產都沒留下。他沒有後代,也沒半個親人,真的是兩袖清風。包斯威爾說得真好:人生當如是。
死對頭哲學家大衛.休姆之死
另一件算得上也是重大事件是,他的死對頭蘇格蘭哲學家大衛.休姆於1776年的死亡,享年六十五歲。這是英國當時名重一時的大哲學家,也是我個人最欣賞的四位西洋哲學家之中的一位,其他三位是史賓諾沙、叔本華和羅素。他之所以受到一般讀者喜愛,主要是他有關哲學的隨筆文章,言簡意賅,貼切中肯。他寫的東西,即使是哲學論理,從不會讓人讀到皺眉頭,每一篇都可以當作一流的散文來閱讀。我認為他最精采的言論是他的懷疑論和反宗教論調,而這恰恰也是他和約翰生水火不容的地方。
他生前經常跨海來到法國,出入巴黎,他的人緣極佳,和啟蒙運動那些人如伏爾泰、狄德羅以及孟德斯鳩等人走得很近,相處得很融洽。有一次,一位貌美如仙的法國貴婦對他頻頻表示好感,希望能不時向他請教哲學問題,害他有幾年時間不敢涉足巴黎。有一陣子盧梭無法繼續在法國容身,跑到英國避難時,由他出面一手安頓住宿起居,直到盧梭離英回法為止。
休姆快死時,約翰生派徒弟包斯威爾去探望,傳話回來,休姆一副大師姿態,面無懼色,視死如歸。關於休姆的臨終過程,全都寫在美國著名史學家彼得.蓋伊的《啟蒙運動》一書裡頭,不但文字精采迷人,同時更讓我們見識到一位偉大哲學家怎樣面無懼色離開這個世界,對我們的精神可說啟發良多,而這是約翰生完全無法做到的。
休姆一輩子至死都很看不起約翰生。約翰生虔信基督教,他的信仰比誰都堅定,卻非常怕死,一輩子思慮裡老是籠罩著死亡的陰影。他怕死倒不是因為眷戀塵世,而是──就是怕死,像以前的蒙田和以後的托爾斯泰,一天到晚談論死亡,那是因為他們骨子裡實在是非常害怕死亡。休姆不信仰基督教並視之為可笑迷信。他完全沒有宗教信仰,是個十足懷疑論者,卻視死如歸,沒有人能像他那樣笑看死亡,視死亡如草芥。
約翰生還有一樣永遠比不上休姆的地方,那就是他的英文寫作文體。約翰生之前花了整整七年時間編撰《英文字典》,竟日閱讀希臘羅馬時代名家文章,等到開始寫散文文章時,竟然脫離不去拉丁文體的影響,最多的是拗口的長句和找不到主詞的倒裝句。拉丁文寫作最愛用倒裝句,但英文畢竟不是拉丁文,而且時代也不一樣。不知道是不是刻意,約翰生把英文搞得像拉丁文那麼複雜,你以為我們還活在西塞羅的時代?或是文藝復興時代?以前讀十六世紀法國蒙田的隨筆文章,他最喜歡在文章裡談論羅馬時代人物和典故,並頻頻引用那時代名作家的詩句,而且從來不肯附上翻譯(謝謝老天,還好他不懂希臘文!),後來就乾脆索性不讀了。這些人,從蒙田到約翰生,都有知識上的虛榮,喜歡在文章裡頭賣弄拉丁文,甚至不斷寫出拉丁文體的文章。結果造成現代英美學生不愛讀他的散文,他的讀者越來越少。
把莎士比亞推到最偉大頂峰
美國上一代最負盛名的文學評論家艾德蒙.威爾森在為英國文學史上作家的英文文體排名時,名列前茅榜上永遠輪不到約翰生,第一名是寫《格列佛遊記》的史威夫特,第二名是莎士比亞,第三名是濟慈。在威爾森眼中,十八世紀的其他幾位散文名家,比如William Hazlitt、Josef Addison 或Richard Steele,都寫得比約翰生好,甚至包斯威爾也不亞於他。如果不是包斯威爾的《1762-63倫敦日記》和《約翰生傳》的襯托,今天約翰生在英國文學上的地位恐怕必然會是另一番面目。至於莎士比亞和濟慈都是以詩情聞名於世,不說戲劇,特別是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真是萬世千秋,源遠流長,無可匹敵,可惜這兩位詩人並未寫下什麼名見經傳的散文文章。莎士比亞在倫敦混了二十年,每天忙著演戲和趕寫劇本演出,簡單講,忙著賺錢,從未寫日記或寫什麼書信,就只寫了一百五十幾首十四行詩,篇篇傑作,他的交遊和感情狀況,倒是幾乎一片空白。至於濟慈,二十六歲就死了,除了幾首詩,他寫過什麼?
還有莎士比亞的戲劇,約翰生讚不絕口,竟然花了十年工夫為他編了一套全集並為他作註和寫導讀,莎士比亞能夠風靡後世,進而推到最偉大頂峰,約翰生功不可沒。可惜他捧了別人,卻始終沒有捧到自己,而莎士比亞的英文文體至終只能排在史威夫特的後面,他自己則永遠擠不上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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