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維民／蛋

這張桌子光滑明亮，像沒有反射功能的大鏡子。它有細緻華麗的紋路，坐在桌旁，還能聞到淡淡清香。不過，它並非真的木材，而是某種合成材料。近幾年，此種材料供不應求，因為可以擬仿原木，滿足人們回歸山林的願望，又比天然木材輕巧堅固，便於裝運，絕不腐壞。它還可以客製化，完美地變更木質外觀和氣味。

桌子東西兩端各安置著一件黑色鑄鐵雕塑，約四十公分寬，五公尺高，一邊是魚和水草，另一邊是蛇與樹枝。雕塑造型簡練不俗，讓人發思古幽情。初次進入室內的人，沒有例外，首先會被這兩件藝術品吸引，過了一陣子才發現，那兩件雕塑也是固定桌子的條柱。這張桌子沒有腳，是由兩端的金屬物懸吊在天花板上的。

已經有十二人到場，每人都鄭重其事，穿戴整齊，胸前佩掛同款的識別證。又過幾分鐘，召集人進入會場。他先讓助理介紹與會者，接著宣讀此次會議的主旨，最後叮嚀眾人：「大家不必拘束，務請暢所欲言，畢竟關係到人類的未來……」

原本瀰漫禮數及微笑的氣氛，突然變得有點嚴肅了。的確，這次會議的紀錄必須向上呈報，上面再向上呈報，最上面的單位將參考全球三十三場類似的會議，做出影響人類未來的決定。

b首先發言，他是科技業領袖，最近十年致力於研發飛行車，名言是「未來的市場在天空」。據傳，他已經取得南半球數條航線的專利，若干年後，那些航線上將有絡繹不絕、形形色色的飛行車。

b的發言有些冗長，大意是：「新的科技勢不可擋，但要確保科技不會危害人類」。這個結論顯然極為正確，卻頗空洞。科技研發和人類安全如何並行不悖？其細節如何制定？那才是問題，但b完全沒有觸及。

軍事專家的發言也很漫長，可分兩部分：新型武器及未來武器。多數時間，他都在解釋術語和理論。眾人愈是面露迷惑，他愈滔滔不絕、無法自抑。或許他想說的太多，塞不進規定的時間，且太激動，他的表現可謂雜亂無章。所以，召集人打斷他時，大家都很慶幸。

「謝謝乙這麼豐富詳盡的說明。可惜，情長紙短。」召集人嘆了口氣：「你一定要cc我，我會和會議記錄一併上交。」

接著發言的幾位大致遵循b的基調，在「科技研發」和「人類安全」間往返飛舞，像上世紀傍晚，鄉村經常可見的蝙蝠，迴旋穿繞，最後總會回到相同的樹洞。

「一旦AI大量取代人力，就有許多人失業，也會因此造成貧困和治安問題。」勞工代表憂心忡忡：「現在，甲級餐廳的點菜及結帳多由AI負責，有些店上菜都用AI，只有廚師是真人──」

「不必太久，廚師也會變成AI！」商界大老忽然插話：「『康達康』已經成功推出八十幾款AI伴侶，聽說賣得不錯啊。此後，再也沒有『無人陪我夜已深』的遺憾，男女都是。原來，人類文明是這樣結束的：阻斷繁衍──當然，我反對一切違背道德倫理的商品。」

眾人確定這是笑話後，都恰當地笑了。面容仍然嚴肅的是d，宗教界代表。召集人輕咳一聲，說：「牧師，請與我們分享你的看法。」

d的發言非常簡短。他譴責當代社會過於重視物質功利，疏忽精神層面的探討。不過，他並沒有譴責科技，這很令人意外。若干年前，桃莉羊出現時，d是最激烈的反對者。

「科技不可能走回頭路，計程車不會變回馬車，核彈不會變回刀槍劍戟。」d說：「使用科技幫助人們靈魂得救，此事常在我的禱告中。」

社會學家接著發言，之後是經濟學者。「虹膜數字」執行長靜靜看著經濟學者，卻分析著剛才牧師的發言。他得到這樣的結論：「對於d，AI不算是生命形態。無論多麼聰明，AI都只是機器，因此不牴觸聖經……」

此時，性別大師丙也在分析，他分析的是丁，現場兩位女性之一。丙想：「已經四十歲，卻依然像盛開的玫瑰，絲毫看不出凋萎的破綻。聰明、美麗、有趣、有錢，這些特質如何可能同時發生，況且維繫多年？根本不像人類！難道真是如假包換的不老花？自古以來，人類苦苦尋訪的青春之泉、長生靈藥，果然已經出現？或者，她是穿著人形的外星生物？」

「充電風景」e董原本務農，後來做茶飲、輪胎、物流、VR，幾番跌宕才擁有今天的地位，人生閱歷使他的觀點經常與眾不同。不過，他鮮少公開自己真正的想法。他也有金句，例如「我還不如去跳傘！」

網上流傳一段e和一隻哈巴狗的短片。那隻狗是他養的。只要他一斥喝，牠立即鑽進鐵籠裡，縱使籠子的門不關，牠也不敢出來。等他再做手勢，牠才跑出籠子，偎靠在主人腳旁，瞪著兩眼。多數網友按讚誇獎，也有幾個為狗不平。有人留言：「虐待動物！」e則回嗆：「怎麼知道牠不樂意？你們是閨密？」

戊注視著正在發言的e，但他其實在打量桌子的形狀。上次他坐對面，也即是現在「虹膜數字」執行長的位子。那時，他覺得桌子是正圓形的。從他現在的位置所見，桌子卻呈橢圓形。這真是奇妙，戊想，難道這張桌子還有變形功能？

戊有個衝動，想問問與會的其他人。也許散會後，可以和其中幾人閒聊，以一種隨意的口氣提到桌子的形狀？當然，他不會冒這種險。桌子的形狀若是真理，他也會避免追索。

輪到戊發言，他轉述了一則網路新聞：十七年前，某地發生一樁分屍懸案，頭顱始終沒有找到。近日，AI檢察官掃描舊檔案，發現當年相關人等的供詞矛盾，於是主動對照分析，很快就確定了兇手，又由兇手的行為資料庫，推算出拋棄頭部的可能地點。果然，在一棟大樓的水泥牆裡，找到了數顆牙齒。

「AI檢察官、AI律師……去年，AI法庭已經出現，第一宗審理的好像是遺產官司。」b說。

「不錯，演藝界也有類似狀況。」丁說：「資方買斷明星的影像數據，重建高解析度的身體畫面，觀眾根本無法分辨。很快，就不需要真人演戲唱歌了。」

「編劇、攝影等也會取消。AI更懂人類的深層慾望。」丙接話：「屆時，奧斯卡會分成兩大塊：真人獎和AI獎──最佳AI導演，今年得獎的是，梭拿三點零！」

「已經有人用AI寫詩得到文學獎。」乙突然出聲。

「那麼，」社會學家問：「評審是不是也要分兩種：真人和AI？」

「如果那樣，」經濟學者問：「AI評審的酬勞怎麼給？」

商界大老拍桌：「對！我正想問。AI要什麼呢？主辦單位付給它們什麼？」

「既然有AI評審，有沒有AI觀眾？」戊問。

「今天的晚餐是由享譽國際的大廚阿色負責。」召集人說：「他是千真萬確的人類，請大家放心享用。」

室內又是一陣笑聲。這一次，大家笑得更輕鬆自在。依據表訂時間，會議再過十九分鐘就可結束。

◆

人都走後，室內的燈光及空調關閉。高樓窗下五光十彩、燈火輝煌，夜色已然蒞臨這座城市。一架客機拖曳光點斜斜降落，一艘豪華郵輪駛離港口。這張桌子開始淺幅度振動，頻率極高，超出人類的聽覺範圍。它也開始變色，從原先的棕黃變成蛋白。最後，它變得像一枚巨大的蛋，蛋殼似乎還透明溫暖，殼內則有些騷動，非常微弱，但持續進行。

兩分鐘後，桌子才停止振動，也變回了原來的顏色，像剛剛笑過或哭過的人，終究又恢復了靜寂。大概它累了，整個晚上，它沒有再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