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茻vs.詹佳鑫/身為國文老師(上)
他為我建構一個嶄新的世界觀
●詹佳鑫
前陣子,同事line給我一條新聞。影片中一名特教生,在課堂上情緒失控,拍桌起身,對老師飆罵髒話,甚至衝上台出拳毆打。我不了解整起事件的詳細脈絡,後來得知,該位老師只是短暫代課,但事前校方並未告知班上孩子的特殊狀況。
我記得當下看到那影片,十分心痛與不忍。台上台下,熟悉的黑板與課桌,教學與對話,正是同為教育工作者的我,每天的日常。
那孩子經歷了什麼身心風暴?老師當時怎麼了?在全班的注視下,雙方從忍耐、防衛、挑釁到衝突,我察覺到看影片的自己,十分難受。
這幾年,我也帶過幾位特殊生。自閉,亞斯,情緒障礙。拒絕班級合唱練習,踹門,撕考卷,摔水瓶,無故曠課……在這些顯性行為背後,孩子究竟想表達什麼?在深皺的眉頭裡,是什麼困住了他們的心?
我想起某屆導師班學生。那年F高一,上課頻頻舉手,但我發現F發言常離題,或針對某個點鑽牛角尖,其他課堂也如此。同學們以為他愛現,對他酸言酸語,不願跟他同組。我得知狀況後,立刻制止同學的不當行為,同時詢問輔導老師,猜測他可能是亞斯的孩子。但因學期初收到的班級名冊未註明孩子狀況,致電F母親詢問,才明白原來她怕孩子被貼標籤,因而未受診斷鑑定。
F寫考卷時,閱讀速度慢,總是沒辦法寫完。執著錯誤選項,喜歡辯證文字,說話嚴肅,面無表情,眼神卻常望向他方,彷彿對著虛空傾訴他堅定的信仰。
F下課時常來找我,很有禮貌。他說我是可以跟他說話的人。我常給他巧克力和海鹽檸檬糖,聆聽他的心事。F為我建構一個嶄新的世界觀,那認真的神情、引經據典的博學之心,讓我看見一位少年發光的丰采與衝勁。見他上下學背著厚重書包獨自步行(不知低頭在想些什麼呢),感覺一個小宇宙正在他腦中快速旋轉,而我有幸聆聽他的奇思妙想,成為支持他的夥伴。
高一結業式那天,檢查完教室打掃工作,同學們移動到活動中心。這時F默默走到講桌旁,有點害羞地抬頭:「老師,我想跟你說謝謝。」
我有點驚訝,心中一陣溫暖。笑著對F說了些祝福的話,叮嚀他再次檢查抽屜,看有沒有遺漏東西。
其實我更想跟F說謝謝。每每想起這片段,常讓我眼泛淚光。是F讓我初嘗為人師的溫柔與感動,我將永遠記在心中。
我明白了很多大人
沒有要聽我們說了什麼
●陳茻
我小時候也被定義成特殊生。
我住台北市郊區,家附近可以看到紅磚房與稻田。小學二年級,我參加了一個考試,在我和母親都還沒弄清楚發生什麼事的時候,就被通知考上了數理資優班,因此必須轉學到市區的學校。然而,那是我痛苦童年的開始。
轉學到新環境,本來就需要一段適應期。新學校充滿競爭氛圍,孩子間互相比較,家長間更是如此。一瞬間有太多我無法理解的人情世故要懂,不知不覺間已經讓老師與學生反感,進而被排擠。長大以後,我有很長一段時間試圖去解釋過往的那段日子,有時我默默希望我童年的狀態能有個病理化的名字,什麼症都好。我只是希望我那些與他人格格不入的行為,能有個「合理」的解釋。
「如果我是一個病人,那我應該會被原諒吧?」我時常在心裡這樣想。
小學老師常告訴我,「你並不特別」。他要我去做額外的打掃工作,說資優生享有資源,就是應該要服務人群。我嘗試提出質疑,但最後老師沒有聽進我說的任何道理。每一次考試,我的成績都會被放大解釋,那些聲音我分不清楚是戲謔、嘲諷還是指責。「啊不是資優生?怎麼連這個都不會?」我努力想把標籤撕去,但殘膠似乎總是最難清理的。
上國中那年,歷史老師不知道從哪裡得知我小學的事,當著全班點我起來問問題。我答不上來,因為他上課根本沒教。他語重心長的跟全班說,這個資優教育是個笑話,我們資優生根本沒有比較優秀。我很努力想辯解,資優不等於知識,不等於無所不知,不等於……老師沒再點我起來回話。
有時候我只是想讓人聽見我的聲音,真正的聲音。很久以後,我明白了很多大人沒有要聽我們說了什麼,他們只想聽他們想聽見的。而後,我成了一個很會說話的人,說人們想聽的,想想其實也不難。
有時候我會渴望有人懂我、好好聽我說話,但有時候,我好像也不太懂我。
是「寫作」為他自己帶來力量
●詹佳鑫
寫作和寫作教學,後者對我來說,比較難。
我從國小、國中到高中,一路以來都是學校作文比賽的選手。我喜歡參加作文比賽,也喜歡創作新詩和散文。
我是體制內的高中國文老師。在家長、學生、校長主任同事的期待下,我有現實的終極目標,要手把手教孩子們寫作文、考學測、上大學。
我也是體制外的文學創作者。沒有終極目標,希望透過閱讀與生活,持續充實自我、拓展視野,嘗試不同的寫作技巧或藝術媒材,挑戰新穎的審美觀點。
這兩者可以結合嗎?能找到對話的可能嗎?
我在建中實習時,曾指導過一位自閉的孩子寫作。S在班上,作文總是拿C級,輔導室安排我每周三中午在夢紅樓小教室,閱讀S的作文,也聊聊生活。
S十分內向,話不多。有次作文練習,談到生命中的挫折經驗。S說他以前曾被老師撕碎稿紙怒罵,讓他十分畏懼寫作。我震驚,一時不知如何回應他的創傷,於是也分享自己的挫折經驗:氣質陰柔,被笑娘娘腔。菜市場長大,被同學瞧不起。
我跟S說,自己的故事最可貴。寫作技巧、文采修辭都能訓練,但故事裡要有真心。
S每周三準時交來一篇作文,我發現他越寫越好。半年過後,學測放榜,S興奮傳來簡訊:「老師!我作文拿A!而且還全班第二高分!」
畢業典禮當天,我收到S母親的卡片。她說我改變了她兒子,S在家會開始和她說話,個性也變得外向開朗。這並非我的功勞。我知道,是「寫作」為他自己帶來力量。
我常設計簡單的作文小題目,帶孩子們逛校園或校外教學,讓他們放下成語和名言佳句,用自己的感官語言,真實感受並描繪世界。我發現單元式、步驟式的寫作教學非常有效,就現實面而言,孩子們能更具體、系統化掌握各種作文方法;就情感面來說,透過書寫與回饋討論,孩子能從中認識自我、建立寫作的成就感。
兩年前,遠流副總編輯瓊如姊姊向我邀稿《學霸作文》一書,希望針對學測國寫知性題與情意題的評分重點,拆解步驟,具體指導學生「考試作文」的招式。那晚我在大稻埕無口小廚吃素食拉麵,猶豫不決,我不知道自己能否寫出來。
17歲的高中生要如何通情達理?又如何表情達意?每年批改上千篇作文,我非常清楚孩子們的作文之痛。《學霸作文》將於十月出版,算是我對體制內升學的考試型作文,給出的一點解答。
海邊的寫作課
●陳茻
我在海邊辦起了寫作課,孩子剛來的時候,我告訴他們,這裡只有一個規則:「不想寫,就不要寫。」
有的孩子很意外,因為他們在學校裡並未被這樣對待過。我們開始聊起很多話題,但多數時候他們都在打鬧。有時候我會指派任務,他們會試著去完成,有的成效卓越,有的則不。我請他們為北海岸的未來許願,他們希望有麥當勞,我請他們介紹自己的家鄉,他們說最近新開了蝦皮店到店。
從鄉村到城市,又從城市回到鄉村,有時候我以為網路正讓世界飛速轉動著,有時候又覺得有些事似乎一點也沒變。孩子們在我的課堂上笑鬧,最喜歡的就是我給他們的小小自由。有的孩子不想寫字,我說不然用折返跑來換,一趟一個字,他們欣然地去外面奔跑。
有時候我覺得,這些失序的,只是反應了更大的平衡。
班上有位孩子,說話不好聽,打、殺、死、爛,不堪的辭彙總讓大人皺眉。他告訴我,爸媽工作很忙,他要學會自己一個人。有次我陪他在教室外面等家長,孩子們都走光了,早已超過下課時間十多分鐘。我問他會渴望父母陪伴嗎?他說不會。
「不過小時候有一次,我跟爸爸媽媽躺在床上,什麼事也不做,我很喜歡那個感覺。」「我們就在房間吃東西看電視,超棒的。」
他說他的父親最近接了很多國外的大訂單,動輒一兩百萬,每天都工作到很晚很晚,家裡都沒人。人哪,本來就是要學會自己照顧自己,不是嗎?
有時候,我會問自己教育最重要的目標是什麼?讓孩子認真讀書考上好學校,又或是這幾年很常被提到的素養、獨立思考?
有時候,我覺得答案簡單到不可思議,教育最重要的就是讓每一個孩子能夠在身心健康的環境中好好的長大。要能夠達成這樣的目標,我們需要給孩子空間,也要好好的陪伴他們。
有些道理真的很簡單,但我們卻經常忘記。
他想要離開這個世界
●詹佳鑫
陪伴非常重要。Y是我某屆導生,會抽菸,喝酒,上課玩打火機。拿瑞士小刀割大腿內側,問我:「老師你要不要看?」
Y參加許多學校社團,讓自己忙碌;到處打工,想自力更生脫離家庭。Y說他看上一間月租5000的房子,自己算過加水電生活費約8000,想去50嵐或seven打工賺錢。幾次談話中,我發現Y心思細膩,但個性衝動,現實感不足。他面臨性別認同、親子關係與課業落後的多重壓力,「我覺得自己是女生,我會在房間化妝,穿女友的衣服,吃她的安眠藥」、「我媽一直對我情緒勒索,我不想跟她拿錢」、「我要考台大,不想分科,考不上就去死一死」……
有天我接到輔導老師電話,得知Y有自殺念頭,甚至想殺人:「我要看到血流成河。」
我手持話筒,臉色一變。同事說,佳鑫,你要趕快上網填報輔導記錄。
我記得那個灰色的黃昏,一個人,在竹中國文科辦公室的公用電腦前,一字一句敲下Y和我的對話。判斷並勾選Y可能面臨的議題,通報學務處和輔導室。
Y進辦公室都會喊「報告!」若上課遲到,會從教室後門彎身默默進來,還會對我點頭示意不好意思。來找我時,總是神色凝重。我給他蘇打餅乾,Y說自己沒做任何學習歷程檔案,段考後心情很差。我問他,你國中是怎麼度過低潮的呢?你喜歡做什麼事讓自己放鬆?Y說彈吉他、跑步、練鐵人三項、讀烹飪書。我給他深深的肯定,陪他一起排出具體的讀書計畫表。他抱著IKEA絨兔布偶說,我常去輔導室陪貓咪,我喜歡小動物……
我常想起這個孩子。不知道Y現在過得好不好?
●陳茻
每一年,我都會接到孩子的訊息,告訴我他想要離開這個世界。訊息的脈絡不一樣,每一個人好像都有獨特的故事、有各自的原因,唯一相同的是那種看不到希望的感覺。多數時候,這樣的訊息容易讓人感到窒息。
我試過很多方法,但最後唯一有用的就是持續地傾聽,還有回到他更小的時候,去把那些曾經跌倒在地上的小小孩扶起來,好好跟他們說:「那不是你的錯。」
人很奇怪,在長大的過程中,如果我們信任或依賴的人對我們有一些期望,最初我們總會用盡全力去滿足這個需求,然而,不一定每一次的回應都能夠成功。這些不成功的經驗,會讓我們開始產生一種感覺,我們會去問自己為什麼總是不夠好?甚至會去想如果這個世界上沒有我,那些照顧我們的人、那些我們信任的人會不會更快樂?
「如果我沒有出生,我的爸爸會比現在快樂很多。」
有一年,一個高中學生這樣對我說起。這個學生上課的時候非常專心也曾經跟我談起他的夢想,他對藝術表演有濃厚的興趣、熱愛閱讀、腦子裡面充滿了新奇的想法。可是,他常常告訴我他不快樂,我問他為什麼?他說他也不知道。他覺得自己是一個很糟糕的人,覺得很難喜歡自己。
後來我才知道,在很小的時候,他曾經被父親家暴,我花了很大的力氣去告訴他,這不是他的錯。有一次他很認真的問我,要怎麼樣才能讓自己相信,這真的不是自己的錯?「一定是我哪裡做得不好,惹我爸爸生氣……」他的心裡彷彿有一個黑洞,短短的課後時間,一個老師,也是一個過客,未必有能力把他從黑暗裡面拉出來。
(為保護當事人,以上故事細節有稍作更動)
詹佳鑫
1992年生,建中吊車尾考進、第一名畢業。第一志願臺大中文系、臺大臺灣文學研究所,現任教於國立新竹高中。著有詩集《無聲的催眠》、散文集《請問少年》。學測國文總複習《搶分祕笈》、《現時動態》、《老師在線上》、《閱讀成長蛻變》、《模模考》等。即將出版《學霸作文:建中臺大第一名,教你學測國寫拿A+》。
陳茻
住在北海岸渴望有時間好好種植物的一位無牌教育者。近年來的興趣是研究易經、養魚,夢想是擁有一個熱帶雨林溫室。早年是一個國文老師,現在是一個想陪伴孩子好好長大、什麼都可以教的大人。最近開了一間書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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