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鴻/永恆的新美街——白萩的私寫實經典《香頌》(黑眼睛文化)

《香頌》書影。(圖/黑眼睛文化提供)
《香頌》書影。(圖/黑眼睛文化提供)

他以家庭的瑣碎生活為主題,讀者幾乎可以親歷詩人的生活經驗,從這冊詩集可以瞭解,他是如何愛他的家庭,如何恨他的家庭,他對自己的妻子是如此的忠誠,又是如此的背叛。──陳芳明

寫《香頌》詩集時,我個人已進一步地體驗到語言的本質,同時站在現實的立足點,寫屬於我個人的,有時間性,有空間性,屬於我生存場所的環境。不同於過去充斥詩壇的那些虛無、沒時間性質、生活空間的作品,這是它特別的意義吧。──白萩

《香頌》進入現實生活的脈搏裡

白萩是台灣戰後現代詩的要角,「其詩風常能展現多樣面貌」(張默、蕭蕭編《新詩三百首》評語)。白萩曾將自己一九五○至八○年代的創作分為四個階段:一是《蛾之死》,二是《風的薔薇》,三是《天空象徵》、《香頌》、《詩廣場》,四是《觀測意象》。但世人的總體印象,均以意象的獨特經營,以及強烈的實驗性為白萩的最大特色。沒錯,白萩最知名的雁、絲杉、薔薇、arm chair,都像是懸浮現實之上的孤獨意象。夾在其間的《香頌》,頗有格格不入之感。這本薄薄的詩集,1972年由笠詩刊社初版時,連帶十二幅插圖,也只不過一百頁上下,卻成為一個異質的存在。

《香頌》以口語述說居住在台南一條「米街」新美街的日常。主題是夫妻、親子,充滿貧困生活的酸辛、自責的苦楚、自嘲的澀味。內容毫不遮掩,迥異於白萩的前後期作品,也迥異於同代人追求超越性的詩作。此書後來有1991年石頭出版社的一個新版,收錄了陳芳明、陳千武、陳鴻森、趙天儀的四篇評論。陳千武和陳鴻森讚揚白萩對性愛與婚姻的坦率描寫。而陳芳明的評價最高,認為「這位詩人又一次脫下了自己的肌膚」:「這是台灣詩史上,第一冊以家庭背景寫成的詩集,也是第一冊把家庭生活描述得非常成功的詩集。」

白萩也將這本詩集視為自己最成熟的作品。在1981年的一次對談中,他如此分析:「《蛾之死》、《風的薔薇》兩詩集時期,我所有的感觸,仍託物託事,間接興比而已。在《天空象徵》時期,才明確地體味了語言在思考的根源上對詩的重要性!對我個人較為有意義的,我想是《香頌》吧?除了語言的關注之外,同時也將詩的觀點放在我生活的事物上,拋棄了過去的高蹈態度,進入現實生活的脈搏裡。」

然而歷來的評論界,在白萩耀眼的現代主義創作系譜裡,寫實低調的《香頌》卻相對晦暗。如較富代表性的選集:楊牧、鄭樹森編的《現代中國詩選》(洪範1989),收白萩詩作九首,其中〈病了的〉、〈這是我管不了的事〉兩首出自《香頌》,比例已經算高。馬悅然、奚密、向陽編《二十世紀台灣詩選》(麥田2001),收白萩詩作也是九首,只有〈藤蔓〉一首出自《香頌》。無論在文學史或各種版本的新詩史上,《香頌》都居於偉大現代主義詩人一次另類的「外遇」而已,從未正視其作為時代真實紀錄的突破性意義。

受法國裴外口語詩作影響

白萩自承這系列作品受到法國詩裴外(Jacques Prévert)的口語詩作影響(見李敏勇《白萩集》的編後解說,國立台灣文學館2009),故名《香頌》(Chanson,法文「歌曲」之意)。裴外詩集叫《話語》(Paroles),白萩的《香頌》剛好與之對仗。但裴外的詩往往像如歌的行板,反而白萩的香頌沉思反芻,更像困頓無奈的私語。

七○年代初期,正是舉世滔滔的現代主義、超現實寫作開始引起反思的年代。白萩原以他的知性象徵贏得稱道,卻何以忽然放下一切,回頭以素樸自省的文字,書寫那日日踱足的新美街、那共床八年的妻子、那一切象徵的源頭,也就是以其巨大無可超越、以其平凡無可抵擋、卻壓逼得近在眼睫前的──生活?又以這樣的書寫,記錄並領航了他的時代,至今仍躍然於──甚至較其同代人更感震懾的今日讀者。

或許白萩之於台灣,正如石川啄木之於明治末期的意義:一個被進步社會拋擲的失落者、一個被言論禁忌封鎖的知識人,對生活的哀感,卻留存了一種長流於歷史底層的真實聲音。

開篇〈新美街〉如是定位:「短短一小截的路/沒有遠方亦無地平線/活成一段盲腸/是世界的累贅」。這說的是新美街,也是作者自棄的自況。然而,這樣的一對夫婦,還有最卑微的幸福:「生活是辛酸的/至少我們還有做愛的自由/兒子呀,不要窺探/至少給我們片刻的自由/來世再為你做市長大人」。在狹仄的生活空間中,勉力擠出一丁點片刻自由的空間,同時卻不忘對兒子的虧欠。全詩以「陽光晒著檸檬枝」作為酸甜與共的比喻,生活的滋味也彷彿進入讀者口中。

身為自慚無能的父親,在〈這有什麼不對〉當中,道出:「瑪利亞一樣的妳/卻不會產下一個耶穌」,既是對妻子的崇仰,也將面對兒子的自責轉為自嘲:「讓教堂的頌歌去喧囂/兒子幸好不是耶穌/用不著背負人類的十字」。然而這樣的父親,卻不自覺背起了人類的十字。取代了陽光與檸檬枝的是:「妳的褻衣在露台的竹竿晒著/我走在新美街的陰影」。這樣的一個走在陰影中的男人,抬頭看見妻子的褻衣晾晒在陽台。夾雜辛酸與幸福的況味,真實得觸目,又含蓄得意味深長,是任何象徵化的意象經營無法企及的。

看似空無一物的凡常生活中

而陳芳明指出的「忠誠和背叛」,則可見於〈藤蔓〉一詩:「而海在遠處叫著我/她的懷裡有廣大的自由/是的,妳的寢室是我的死牢」。當看到對門一名「生活在寢室工作在床上」的〈公寓女郎〉,詩人又感到「一隻雄蜂在下部嗡嗡作響」。坦承精神外遇之餘,詩人也不忘書寫另一半的鏡像。在〈突然〉詩中,當妻子對他熄燈時,詩人卻發現自己困在她黑暗的心房中,「焦灼地尋覓方向」。和妻子的爭吵,詩人也學會如此釋然地看待:「風來樹才沙沙作響/爭吵而妳出走/便感到妳和我之間/並非空無一物」。

全書四十二首詩,便是在記載看似空無一物的凡常生活中,風吹過的痕跡。有時度日如年地計量開銷,有時如蜂族一般為全家五條命奔忙。「天天走新美街天天是/新美街。頓覺世界如此之小/小至一顆麥粒,我祇是/忙於其上刻寫芒微的人生」。白萩雖奉行「詩歌分家」的理念,在《香頌》中卻唱出時間的自然韻律,把新美街寫成底層人生的永恆界碑。相較於年輕時名篇〈雁〉中的孤獨飛行,背負著家庭的詩人反而找到了飛行的意義:「一隻鳥飛進天空,即/擁有天空,管它是/一直一直地伸到美洲那一邊」。就像林亨泰的〈風景No.2〉所寫,即令層層防風林阻隔,還是可以感受或想像到外邊有海以及波的羅列。白萩更積極地把妻子和新美街視為天空,並欣悅自己飛進天空,即已擁有全世界。

把護城的門打開

《香頌》自1972年首版至今,已逾五十年,詩人也已於2023年1月11日謝世。為回應近年來探索台灣歷史文化的浪潮,我們也需要以全新眼光看待屬於我們的文學瑰寶。我聯繫白萩夫人呂麗珠女士,希望重版這本隔代經典,以當代面貌面對今天的讀者。詩集首版時收有非馬與其同事Philip Pizzica的英譯,呂女士建議更換為美國教授馬莊穆(John McLellan)的二十五篇新譯,令品質更臻完善。

首版附有劉文三的插畫。關於劉文三,這位比白萩小兩歲的台南畫家,也是詩人到南部後結識的好友。本書的設計黃子欽收藏有1968年劉文三創立的「南部現代美術會」於高雄舉辦「第一屆南部現代美展」的場刊,上有白萩書寫的前言,開頭就提到南部的氛圍:

「平靜而寂寥的南部,就像一角古老的大庭院,無風,枝葉不動,連陽光也成為無意義地照耀著。人,是活在一道護城之內。

「在護城之內,人平靜的生活而致麻痺。不錯,花當然也照樣開,果也照樣結,天空也照樣藍。只要有神,無風,花也會自落,人是活在被安排中的。

「這是我的感覺,遷至台南已三年多了,我很少很少有機會把內心說給誰聽,而誰也很少很少有機會把他的內心說給我聽。……」

白萩呼籲大家把護城的門打開,來看他們的畫,「因為他們也是一群被外國的畫家,以『新』刺痛得流血,跳起來,而又坐下來畫的人。」而讀著同一時期寫作的《香頌》,我們同樣可以鮮明地感受到,白萩也是這樣,在被刺到「跳起來」、又坐下來,用自己的方法,把他的內心訴說出來。這南國的空氣、教堂的鐘聲、露台的褻衣、收攤市場的酸臭、忙於刷洗的夏雨,也都可嗅可感可觸地,在他的詩中保留下來,讓今日的我們重新領會。

「那些鳥兒在傷感裡飛得多自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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