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文音/日常背後的伏流暗影——與孟若對話
她的短篇小說裡,
隨處有母親的珍貴碎片
十八歲,我將母親留在原地,去了可以看海看落日的小鎮讀大學。
自此,滯留他方。自此,很多年,我成了貓旅者,被誤解的旅者,以為能勇闖天涯的背包客,其實恰恰相反,不過是個慌慌張張的逃離者。一切的移動,只因想逃離背後那雙灼燙的眼睛,母親的金睛火眼催迫著女兒的背離。多年後才發現她竟歷練了我。
十八歲,孟若將母親留在原地,去了西安大略大學讀書。
自此,一去不回。自此,很多年,她也成一個母親,她大學還沒畢業就嫁給當時的男人孟若,從此成了艾莉絲.孟若。當時只因男人說可以帶她去看海。自此,她竟沒再見過母親,但她一直在筆墨裡寫了各式各樣的女孩們女人們,母親們。
晚年,她更以書寫直面往事裡的母親,近乎告白體,她作品裡少有的自我坦然。
在封筆之作《親愛的人生》,她終於寫了不像小說的自傳故事。她寫曾被一個老婦人差點從嬰兒車抱走:「我媽說她拚了命,一把將我抱起之後。」這樣的母女關係如何走到了從此不再相見,只好在作家的故事碎片裡不斷重逢?
我不免也想到三歲時我跌落村子裡的排水溝,被救起上岸時,已來到溝渠邊的母親竟賞了我一記耳光。很多年後我才明白那是一個年輕母親驚嚇過度而導致的氣,她是帶著嚇壞後頓然見到我安然而釋壓的喜極而泣的氣。
拚了命抱起她的母親何以自此疏遠?
孟若其實沒有疏遠,在她的短篇小說裡,隨處都有母親的珍貴碎片。
慢慢沉思,緩緩疼痛
我愛上孟若且心儀不已是讀了她的短篇小說〈空間〉,一開始人物就上場,但卻延展成整篇的懸念。「多麗總共得搭三班公車──」,小說最後也結尾在公車。有占有慾的丈夫在多麗夜不歸的晚上殺死了他們的三個孩子,多麗搭公車卻是去探望殺夫。在公車的旅程,孟若才緩緩逐步攤開多麗為何不恨丈夫的原因,因為孤女多麗在醫院陪病母親時認識了在醫院工作的男人,男人最後不僅協助安葬母親且與多麗相戀。這份情,如多麗傷口的回憶之藥。小說結尾公車出車禍,甩出一個男孩,多麗以嘴對嘴的人工呼吸救了男孩,從此她的傷口真正癒合,竟在最不可能的人身上,還了壓在胸口的情與恨,從此內心平靜,再也不用去探監了。
我閱讀孟若最初還愛上了〈愛的進程〉,孟若寫一個上班接到父親電話的女兒,父親來了訊息:妳母親去了。我知道「去了」意味著「死了」。「又那麼一兩秒鐘,我看到的是母親戴著她的黑色草帽,沿著巷子走遠的樣子。」接著敘述來到了母親瑪麗埃塔在小時候撞見母親欲圖自殺的故事,瑪麗埃塔有日放學推開寂靜無聲的房子,喊著媽媽!媽媽!那天這個女孩推開門卻看見母親的脖子有一道陰影,有一根掛在梁上的繩子,下面有張椅子,女孩虛弱請求媽媽下來,媽媽卻說去叫妳爸爸來。小說從此處飛翔,驅動小說的強大引擎。小說描寫小女孩如何一路奔跑,最後卻被一列火車攔阻,小女孩不得不停下腳步。剎那之間,洪流般的車窗人眼與她對視而過,小女孩放聲痛哭。我想那哭是小女孩想,來不及了,來不及救母親了。母親將逝的恐懼,頓時如暴雨襲來。
讀這篇小說總想孟若一定是回想起那年夏天的少女,如何自此不回頭地奔向大學,從此對父母逃離。年輕時我在紐約最初讀到這篇英文版小說時,我在下雪的沒有暖氣的紐約畫室竟至痛哭流涕。我想起小時候,母親經常在盛怒之後,朝著我揚言,要出去給車撞死都好過生活在這屋子的冷暴力的恐懼。在一列列火車上的陌生目光,就像二十幾歲在紐約超市撿拾廢棄的紙箱當畫布的貧瘠,一雙雙投向我的目光。我如孟若寫小女孩:心碎了。原來我就是面對火車陌生客的小女孩,無助地看著在我眼前奔馳而過的風景,泫然落淚。所幸,孟若餽贈我提早進入懺情,使我在人生中途就寫了母病三部曲,不用等孟若到封筆之作才道盡對自己母親的最終懺情。
〈家具〉寫一個童年喪母的女孩,長大後透過姑姑之口才知道當年被阻止進去和臨終母親道別是因為姑姑不希望她看見毀滅容顏的母親。但母親會想見她啊,長大的女孩懊悔不已。這篇小說讓我堅持自己照顧母親七年,最終在黃昏的騷夏聲中面對瀕臨毀滅的母體最後一口氣上不來的膽識。
〈怪胎〉寫紫羅蘭的家人很怪,母親不擅長操持家事,父親個性激動。這猶如是孟若的原生家庭。
〈太多幸福〉寫女兒穿著吉普賽衣服,繞著母親的床跳舞(這竟寫出我在照顧母親時相似的綵衣娛親),末了臨終的母親索菲亞說:太多幸福了。
〈幸福陰影之舞〉寫:我媽媽撒起謊來不太有創意和說服力,她想的託辭明顯都是二流的。「在那裡,愛與恨都是悄悄滋生,如此混沌一團,冥頑不靈,好像真能熬到地老天荒似的。」
只能列舉,太多孟若的碎片都是微雕精品。
所有謀殺出走離婚出軌背叛性愛生病等等忌妒苦惱騷亂掙扎的故事,原可寫成驚心動魄,到了冷眼熱心的孟若手裡,敘事節奏卻如偵探,得亦步亦趨地跟著線索前進,且會誤以為輕盈調性的敘事,最後冷不防卻被如針地刺著戳著,等發現時,閱讀者早已如浪翻騰,或轉眼已流血。
慢慢沉思,緩緩疼痛。只因孟若是從背後插入我們的心臟,以為再平凡不過的人生卻是埋藏巨大的祕密或艱困或憂傷。
永恆的母女情結
永恆的母女情結。
喜歡女性書寫者必然會愛上總是寫女人的孟若,但和愛莒哈絲不同,愛上孟若是緩慢的,愛上莒哈絲則如聞了甜蜜的毒氣。孟若總是對女人賦予無限的感情,因為在她的時代,一個男孩長大可以成為任何人,而一個女孩長大了卻只成為女人。
年輕時我一直喜愛莒哈絲,喜歡到任何莒哈絲的場域都親抵,喜歡到去魂埋她的蒙帕那斯墓園太多回而被墓園管理員誤以為墓園裡有我的家人。多年後,我才明白那種喜愛比較像是找到了補位,找到了母親的樣子(母親有著莒哈絲的女王脾性,聚光燈人格)。多年後,我才知道我喜愛的是孟若,孟若曾在回答記者時說:我是善良的人,但我不好社交。此話彷彿也映照出我本質的樣子。
在主流文壇圈外,她超然物外,遠距離旁觀人間一切,道德從來不是量尺,存在的現實才是想像的啟航,以此獲取了無限寬廣的視野。這看似是寫作者極其理想的位置,卻必須能漫漫長夜安然身處在孤寂的房間。
孟若沒有照顧到母親,但她得照顧女兒們。二十歲就當上母親的孟若很焦慮,經常發瘋似地寫作。如此早投入婚姻,因她成長農村,她除了得幫忙狐狸農場外,還得照顧罹患類帕金森症的母親,且經常得忍受壞脾氣父親的打罵。原來她的逃離是如此的情有可原,但連葬禮都沒有參加就有點不近情理。她告解,這麼多年:「當時我真正想聊的人會是我母親,但她已經不在了。我沒有在我媽生病的末期回去陪她,也沒有去參加她的葬禮。我有兩個年幼的孩子,在溫哥華找不到人照顧,我們幾乎無法負擔旅費。且我丈夫對正式場合不屑一顧,但為何要怪他?我們說到有些事情無法原諒,或是某些是讓我們永遠無法原諒自己。但我們還是原諒了自己──且一天到晚這麼做。」
這是作家的晚年懺情,如此真切稀有。孟若連懺情文字都如此簡淡無色,樸素緩慢。
於是她的寫作建立在一連串的挫敗上。從逃離原生家庭開始,她關注的都是日常的背後,存在處境的暗影。
她的目光定錨在日常生活:「我只想看尋常的東西,它們能伴隨我。」建築在日常看不見的細節,悄悄崩毀的日常猶如在日復一日中讓淚水熬成珍珠。平凡人生裡的背後是看不見的點滴,小人物微小卻壯闊,將百無聊賴的人性挖掘出一道又一道的迷宮,然後以精妙的藝術縫織起來,命運總在不預期中出現轉折的歧路,不可逆反卻也逆反。
猶如捕捉躲藏在內心閣樓的懸浮物,以小說之筆探照出塵埃滿室的日常,日常就是異常,異常也是無常。
她的小說經常有雙面性或反喻性,比如:太多幸福、公開的祕密,幸福陰影之舞,緩慢從容,技藝高明,逐步揭開人性私密、轉折的關鍵時刻。孟若再次以她的敏感且賦予同情,將讀者拉進尋常人生的最私密的角落,命運的選擇與對愛的種種體驗。
「罪的代價乃是死。」愛竟讓人變得苛薄,當一個人離不開某個人時,人就會以愛之名,對他們變相苛薄(冷淡或勒索)。
所以不要太愛一個人。
除了不會背叛妳的寫作。
愛情沒有永恆
愛情沒有永恆。
第一段婚姻雖觸礁,但餽贈了她的寫作(她原姓安.雷洛,因最初發表文章就以孟若知名,徵得第二任丈夫的同意,她後來嫁給地質學家弗雷林仍沿用孟若)、此段婚姻還帶來了珍貴的女兒們,以及她協助前夫經營孟若書店的十年時光,這段書店經驗帶給她無盡的閱讀與潛心鑽研寫作技藝的日子,她在書店櫃台後面彷彿以透視之眼觀看來去的大千世界與滿室靜默卻喧囂的寫作者靈魂。
孟若和前夫終止婚姻的四年後,一九七六年她遇到一生伴侶弗雷林,她和弗雷林與孩子搬到酷寒的加拿大克林頓小鎮,蕭索得一片寧謐空靜之地,最終她是屬於靜寒的小地方。這個小地方就像她出生的原鄉,讓她在這微小之地,看透日常的背後。在這如郵票般小的地方,安安靜靜,讓她自此可以專注寫小說。她曾謙虛說自己的短篇小說是只能被稱為「碎片」的東西,但晚年她說:「在這些故事中我都已經完成了。」這個完成不僅指向作家作品的完整性,更指向每個碎片都是全片,個體即整體,幽微即壯闊。
安於寧靜的酷寒之地,長年酷寒使她窩居暗室,但她的小說卻又極其人情世故,這從何而來?
一雙在世俗
卻不流俗的獨特之眼
作家有一雙在世俗卻不流俗的獨特之眼,長期閱讀且帶來技藝磨筆與十年書店的「臥底者」目光,早已淬鍊她不必出門也能坐擁世界。長期六十多年的寫作,她且以穩定的情緒,韌性與意志力,有紀律的晨昏伏案節奏,使她出版一本又一本精密的短篇小說集。她雖非大量創作型作者,但每一本書出版的間隔也不會超過三年左右。情緒穩定不是沒有痛苦,而是把痛苦轉化為前進的力量,有意識地催迫自己面對且昇華,而非陷於泥地。
十八歲前與父母的情牽糾葛與失去夭折女兒的痛苦都在在化為她筆下的一個個陌生人的辛酸與哀愁,她是陰性書寫的先鋒,擅長描摹年輕女孩被愛情與性迷惘絆住、中年女性被瑣碎生活困住掙扎、晚景男女往事不堪。日常背後的暗夜伏流,緩緩徐徐地侵蝕著日常的一切,慾望與遺憾,從表面刺進深層核心,用精妙的文字技藝兜攏起來,精雕成簡單而完美的敘事,每一則都是心酸或懺罪難言的回眸,回眸再回眸,最終可以掉頭而去。
孟若常被誤解為一個從沒上班過的家庭主婦作家,甚至她獲得許多文學獎時常被稱為是家庭主婦的文學逆襲。但家庭主婦只是她二十歲時因太年輕而不慎踩入的雷區身分,她其實內在躲藏著一個冒險的靈魂。想想十八歲離鄉,且讀兩年大學就跟一個男生輟學,然後搬家結婚生子,當然最重要的是她從不曾片刻離開她熱愛的寫作世界,她經常在孩子們都入睡後半夜起來寫作,且發瘋似地寫作。很多人以為她不用去經歷一切,其實她早已在一切經歷裡。
曾在化為臨在,曾經往事成了每個當下。
被誤認為秋天型的作家
她且被誤認為是屬於秋天型的作家。
因為她三十七歲才出版第一本小說集。但其實她二十歲就發表第一篇小說,且後來長期發表文章在許多雜誌上,只是她出版得晚。一直到三十七歲才出版第一本短篇小說《幸福陰影之舞》,於是被認為是「大器晚成」的作家。
一個人不會突然就大器晚成,必然是早已啟航只是還沒抵達的中途,不斷以強大的力量灌溉自己的沃土,猶如每一道強風都使樹木的根部更向下埋。時間磚塊堆疊其上才有的成果,無懼衰老,自信自在,歲月風霜,讓她在寒索之地逐步解封記憶凍土,源源流著不絕的溪流,溪流匯歸江河,終至如海洶湧之力。
猶如小鎮的裁縫師,熟知每個人的身心靈變化,以合宜完美且創新的體例尺寸,裁成精緻作品。站在旁觀者的位置,凝視最不起眼的角落,以時光將不起眼的生活化為珍珠,珍珠的珍貴在於淚水的砥礪,奧義來自長期密鎖幽暗。但抵達出口,打開蚌殼,可能是珍珠也可能是淚水白流。
在時光的神祕際遇裡,只管交給寫作,最初即最末。
荊棘與玫瑰,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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