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忠政／詩與證詞：月亮這把凶刀如此華麗

新的語言、新的意象、新的視角

有人經歷分手只是多修了一個學分，暫且當成開卷有益，可以對著那段時光畫重點，邊讀邊笑。有人每次戀愛，都成了新的忌日。還好，自己的墳草還是可以自己修，像你我都「活了過來」，才能寫詩。

面對分手，不同個性、不同際遇就會有不同的想法。這次聯副的「分手一行詩」徵文，一開始就注定能把所有糾結變成繁花，以詩成像。果然，在徵文活動開跑之後來稿踴躍，直到活動結束仍有不捨離去的文字！截至筆者寫下這篇觀察報告，共有2215張在暗房調整過曝光值的底片，分別以一行詩呈現。而明朗或晦澀，都是作者有意識的選擇（但涉及語言技巧）。

雖然只需要「一行」，但一行詩，它還是「詩」。所以不是以直爽風涼來引起情緒反應就直接走人那種「LINE」。也不是要在老式「旅客留言板」留下一句「我男朋友回來了」，讓人當成八卦周刊來看。雖然我們都是碳基生物，都是有情感的人，但「詩」就是要有著「更有意思」的化學反應——以僅有的三十個字為元素（再加上題目可提供的互文性）。所以在能夠動用的字數內，它更不是經驗的總合，是以個別抽繹出來的經驗去演繹「分手」這個主題。尤其新詩的「新」，「新」就是關鍵字——新的語言、新的意象、新的視角（新的發現）都是。

寫出來，就是好事

在初審階段，詩人林禹瑄按主辦單位的規畫，已先行選出五十首。但實驗劇團的舞台很擠，眾聲想把自己的場景、人物、對話變成「絕活」，這次還真無法如願登場。這當中，也有一些很帥的文字、機智有趣的人物，例如有一首題為〈因禍得福〉的作品，作者說：「我把我們的事寫成分手一行詩，入選佳作。」雖然最後並沒有入選，但有寫出來，就是好事。假如這當中有真人實事，更希望你能從那個傷口走出隧道，從書寫中得到療癒。

入選的作品，大多有它們試圖觸摸的抽象情緒——那些觸不到的過往，本來已經失去空間向量，但詩人就是可以讓觸覺分歧出其他感官。或巧妙設喻，另賦它形；或從一些「愛情遺址」、氛圍去顯化。那麼，一段戀情可以留下什麼痕跡？能以什麼形式留下？轉化後的境象（同時也是作者新發現的視角），就成了勝出的關鍵。

用自己的痛，證明對方的存在

有人取「訂書針」掉落後留下的痕跡為「象」，「意」自在象中；有人以〈撕掉的保鮮膜〉為題，一語道出那段戀情最後「總是無法體面」。上述訂書針和保鮮膜的「在場」與「不在場」，所演繹出來的「不在」（分手後）何嘗不是另一種「在」。這種「在」（痕跡、無法體面）再深刻一些，便是走向「用自己的痛，證明對方的存在」。

種種分手的景況，有人以更大的場景，在某種情節裡成像。身處其中，更見肉體的分子化，愛情的更虛化。例如，在〈壞掉的房間〉是「買了一面太大的鏡子，看什麼都像我們」。在〈捉迷藏〉成為「遊戲規則：這一次，我們，不能找到彼此。」而〈沒有關係〉是寫「往後擦肩撞到彼此，終於能說：沒有關係」，是呀，真的沒有「關係」了，但是否真的沒關係呢？如果就此決絕，或許可以像〈旱〉裡的「一朵雲，拒絕河的邀請」，不再投影，不再釋放所有凝結：沒有雲雨、淚水、虧欠，從此雲淡風輕。還是像〈雙人舞步〉裡那段感情：「我們在旋轉門裡困了這麼久，你才告訴我任何方向都是出口。」出口很多，你我怎麼會走不出來呢？一直以為有轉圜的餘地嗎？那個「餘地」在空間上一如狹仄的旋轉門，在內心的現實裡又是另一種給彼此保留的「餘地」。到頭來，我們勉強配合的雙人舞步，都是多餘的嗎？

瞬間捕捉到的意象，也可能是精心設定的。在意象妥貼之後，用字的選擇也要像走在棋盤上一樣，不同的位置決定了文字的不同價值，也會讓觀棋者（讀者）覺得很有意思。「很有意思」的詩自然不會只有文字表面的意思，它總會讓讀者繁殖更多意涵，讓一行詩也成為「有生產性的」文本。有時是情節上的張力，有時是語言形式的張力。例如〈雙人舞步〉，那段需要保鮮的愛情，最後，撕掉的保鮮膜以及一盎司一盎司的臉，都同樣皺成一團句點。

「失戀成癮」的人，都成為了詩人

對「詩」來說，每個意象都有它「環顧」後的頑固，才自成個性。詩人所見之「象」也不必然合於「讀者意」，合意的意象通常已是老生常談，了無新意。而詩人自有他的精準，一種直擊我心那種到位。

評選結果，我可能才是「你」最想分手的那個人。好像是我們要同往聯合報副刊，都走到最後一個路口了，才發現，原來我只是將懸空的吊橋棧板，修飾為斑馬線！就像你跟文字的戀情一樣，但這可能真的都是我的錯。因為比賽，難免有評審的美學主觀。但為了證明你是對的，遺珠回去還是可以串成十四行詩，倒是不必像撕掉的情書，把一筆一畫都拆成漂木。

以前在大一國文的課堂上，我請學生模擬，傾全力，傾過去十二年的作文功力寫一封「分手信」，必須是不會惹來殺身之禍那種。這時候，詩的心智活動和溫柔敦厚，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可能就派上用場了。至於寫一行詩，唯一的副作用，可能就是讓「失戀成癮」的人，都成為了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