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正方/用言語擁抱世界

《繁花》作者金宇澄(右)與王家衛導演。(圖/王正方提供)
《繁花》作者金宇澄(右)與王家衛導演。(圖/王正方提供)

看「滬語版」

比看「普通話版」過癮

帶勁多了!

原著改編,執導的電視劇《繁花》,上架後風靡了全球華人世界。多數觀眾有共同的回響:看「滬語版」比看「普通話版」過癮帶勁多了!同意這個說法的,包括成千上萬不會說上海話,甚至於聽不懂上海話的人。

《繁花》講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發生在上海的故事。金宇澄在訪問中自白:「《繁花》中的人物形形色色,很多是社會夾層中的人,就是不大有作家寫到的市民層面,但他們是城市的主要階層。你覺得故事有趣,是因為我用了很多作家疏忽的、丟棄的材料。我用『邊角料』寫成這部小說。」

金宇澄說:「王家衛導演跟我見了幾次面,他要做《繁花》電影,用上海話做,我很驚訝。他喜歡這本小說,說他來找我,是要認識我這個人。剛談二十分鐘,他跟我講,已經完全想好了,電影、電視他全部要做。……他講了一句我非常感動也很驚訝的話:全部做上海話。……一個導演在目前情況下面敢說這句話,想來想去,也只有王家衛敢吧!」

當今在日常生活中使用滬語或聽得懂上海話的人,多居住在江蘇東南和浙江東北部一帶,人口數量有限。上海話與中國其他地方的方言很不一樣;滬語說得流暢起來,速度快、入聲字迅速帶過、音調變化多;特別是中國黃河流域和西北西南地區的人,若沒有通過認真的學習過程,上海話聽來有如外語。

拍一套鉅額投資的電視劇,計畫在全中國及海外發行,期望贏得廣大觀眾的喜愛,卻以上海話作為劇中主要語言。負責行銷的當事人,肯定會對此有強烈的意見:數億元的製作,僅供一部分人欣賞,豈不是注定血本無歸?這個年頭處處講求賺錢,請您去別處喝茶高談藝術吧!

然而在那個年代上海社會夾層中的人,當然都是用滬語表情達意;小說寫出那麼多活潑生動的滬語對白,電視劇卻以不代表地方特色的普通話演出,劇中的趣味、寓意、神韻、可信度等等,恐怕都要大打折扣了。

必須誇讚王家衛導演的膽識,他堅持己見,完成了以上海話拍攝《繁花》電視劇的壯舉。相信在過程中曾不斷遭受巨大的行銷壓力,故此《繁花》電視劇同時也推出「普通話版」,供大家選擇。其實兩套劇集均備有中文字幕,滬語版的字幕中,做了許多上海方言的註解,不少人聲稱:「追完了這套電視劇,自己的上海話也跟著功力大進!」

看過兩種版本的觀眾,優劣立判,異口同聲讚嘆滬語版的對白緊湊迫切,韻味十足,屢屢出采,再度證明了那句老話的正確性: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人民的耳朵也是聰穎的。)

《繁花》劇照:馬伊琍(左)與胡歌(右)。(圖/王正方提供)

言語是戲劇的靈魂

言語是戲劇的靈魂;優秀演員只要開口說幾句話,就能立即將你帶入劇中的時代、情境、遭遇、人際關係、衝突矛盾……觀眾全神貫注的隨著劇情走。演員的吐字發音、輕重緩急、抑揚頓挫、聲調表情、必須正確到位,最關鍵緊要的重點是:對白要「純粹、道地」,指它的自然、真實、確切、傳神、獨特……無法以其他語言取代之。

游本昌是《繁花》電視劇中滬語最道地的角色,他飾演「爺叔」,一位閱歷豐富的老上海,大光頭,招風耳,深諳人間事理,通曉生財之道。他操著無瑕可擊的上海方言,鏗鏘有力、語帶雙機、權威性的一句接著一句,傳授祕訣給阿寶(胡歌飾),如何在新興上海股票市場中翻雲覆雨,發達致富。

爺叔從穿衣教起,他說:

「老話來講:穿西裝,人穿衣,弗讓衣穿人。」

「今朝的太陽,曬不到明朝(明日)的衣裳。」

「原始積累那儂(怎麼)辦呢?靠偷,靠搶?……要靠賈(借)!」(此處一定要發出上海話拖長了尾音的第三聲「賈」,方才有那個意思!)

「做股票一百塊成本要兩百八十塊格利潤……叫作暴利!」

「紐約帝國大廈從底下跑到屋頂,要一個鐘頭;從屋頂跳下來,只要八點八秒……在股票上賺銅鈿(錢),先要學會輸。」(輸的發音如斯,拖長音。)

「外貿就是賈(借)人家格(的)雞,生自家格蛋。」

「男人要有三只皮夾子……第一只皮夾子是自家實際有的銅鈿,第二只,信用,第三只,人家以為儂(你)有多少銅鈿。」

電視劇《繁花》,游本昌飾爺叔。(圖/王正方提供)

爺叔的台詞屬於發人深省,一語道破的警句。阿寶孺子可教,搖身一變,成為上海黃河路呼風喚雨、人人尊敬的「寶總」。

導演選角曾經煞費苦心,劇中每位演員的滬語均不含糊。當年上海十里洋場的爾虞我詐,形形色色活靈活現可愛的社會夾層人物,靠著演員們掌握了角色特質,語言運用見功力,表達生活中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那股子勁道真的出來啦!劇情深深感染了觀眾。

導演以單機作業,如同拍藝術電影般的精雕細琢,用心處理每一個鏡頭,拍得美不勝收。

馬伊琍成功的詮釋有多重性格的劇中人玲子;奔放、熱情仗義、善良、性子急、刀子嘴豆腐心,發財心旺盛,精於算計。她一開口就停不下來、滬語流暢自然,切合劇情不誇張的表演與肢體動作,讓觀眾見到一位好勝、機敏、嬌媚、柔情、可愛、果決、潑辣……如一朵多刺玫瑰的上海美女。玲子有一場戲:她向阿寶索求補償,開口要一百萬,阿寶好整以暇的不搭腔,玲子就一路自動降價,以十五萬元敲定。

小說《繁花》十餘年前曾獲得中國大陸重量級的茅盾文學獎,擁有可觀的讀者群,然而本書並非大家爭相閱讀的暢銷書。

金宇澄以上海方言創作小說《繁花》,寫得不亦快哉!在網上連載,得到許多讀者的正面回饋。後來他考慮到不熟悉滬語的讀者群,開始做了修正。他說:

「將很多上海口頭語轉化為上海書面語,從音、意上達成與普通話的最大相容。……更多的氣息,節奏,腔韻,氣氛,甚至動作的斂放,時間的緩疾,是通過逗號和句號來調節、指揮。通篇也只有逗號和句號,沒有雙引號。人物在敘述中對話,在對話中敘述,更多時候,對話就是敘述。對話進行不下去的時候,有一個人就『不響』,作為收束。整部小說裡有一千多個『不響』,各種表情達意,各種心理活動,勝於有聲。」

整部小說幾乎由閒談、

閒聊和對話組成

某文學評論家指出:「讀《繁花》不必從頭讀,從頭讀起反而可能讀不下去……整部小說幾乎全由閒談、閒聊和對話組成。……沒什麼情節,都是些瑣瑣碎碎的對話。……在各種聚會、飯局中,他滔滔不絕,包袱,大故事套小故事,像魔術師從帽子裡拉出花來。……《繁花》的路數,幾乎與現今小說潮流相反,它的敘述部分被壓縮至最低限度,對話量則無限放大,並承擔起許多原本敘述的功能。但就是這些對話很有味道,有點像《紅樓夢》,可以隨便翻到哪一頁都能讀。讀的不是情節,而是人物個性和語言,尤其是語言中透露出的那個年代的上海味道。」

王家衛欣賞小說《繁花》,正是這些人物的個性、語言,襯托出來那個年代的上海味道。《繁花》小說的情節瑣碎支離,整體結構完全不適合拍攝電視連續劇,所以王家衛導演動手腳做了大幅度變動。讀過《繁花》小說,再去看《繁花》電視的觀眾,可能找不到原著的故事脈絡。螢幕上呈現的多是上海黃河路上的燈紅酒綠,商場上的勾心鬥角,兵戎相見,增強了戲劇性。

作家金宇澄。(圖/王正方提供)

這部電視劇

仍是忠實原著的作品

然而這部電視劇仍然是忠實原著的作品。小說中每位主要人物,以同樣的背景、身分、地位,在那個年代的上海十里洋場穿插出入。《繁花》電視劇把握住原著的精髓:「壓縮敘述部分,無限放大對話量」;演員們說著精闢、道地、純粹、幽默逗趣、寓意深刻的對白,演活了一集又一集情節緊湊的連續劇,於是有上億觀眾迷上了它,窮追不捨。

王家衛說:「《繁花》是我哥哥姊姊的故事。這部電視劇,只是我身為讀者的一家之言,一塊蛋糕而已。大家應該去讀原著。」

心胸豁達的金宇澄,完全不在意他的小說情節未被電視劇採用。

小說與戲劇各自表述,各領風騷,相得益彰。

金宇澄在某次訪問中提到:「我的小說用了彈詞、話本的技巧,也有很多西方技法元素,發現老百姓也能喜歡。我們受到西方文學影響,往往落實在小說中,使用大量人物心理描寫……不要心理描寫,回歸傳統,以中式的文學審美,給市民階層以他們應該有的節奏,讓這個故事容納更多的人來人往。」

他引用了穆旦的詩:「靜靜地,我們擁抱在/用言語所能照明的世界裡……」

從導演的角度來說;接到一部充滿敘述性文字、特別是著重講什麼心理狀態的劇本,讀後保證頭疼如絞,痛不欲生,欠缺修養的可能還會罵:「要我拍這個,TMD簡直是在折磨活人嘛!」

劇本中若有幽默逗趣、生動傳神、情意切切、寓意深遠,或氣勢磅礴、鼓舞振奮的台詞,攝製組上下立即精神百倍、迫不及待的急著上工。

精采的對白迷死人;最怕心理描寫,用言語來擁抱世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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