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共度靈魂裡的暗夜

《蜂鳥的火種》書影。(圖/九歌提供)
《蜂鳥的火種》書影。(圖/九歌提供)

推薦書:邱怡青《蜂鳥的火種》(九歌出版)

岩井俊二的電影《夢旅人》(1996)敘述三名精神病院的病友,一起叛逃,魔幻地走在牆上,橫越許多地方,卻從不落地──像伊塔羅‧卡爾維諾《樹上的男爵》(1957)抗拒地面、十二歲後終其一生活在樹上的柯西謨──直到世界的盡頭。那是極其憂傷但也美好無與倫比的逃逸之旅,而那些人是牆上的人種,既不屬於這邊,也不在那一邊,可以稱為沒有界線抑或是無從歸屬之人。

邱怡青的《蜂鳥的火種》(2023),也有類似的意味,小說中許多人物都活在崩解離散的狀態,無從完整,沒有地方可以去,被暗夜圍困著,失去動能,只能縮小在邊緣,成為失敗者。邱怡青工筆細膩描繪絮(人生如飄絮)作為母親、女性的掙扎,她跟兒子永望(永遠懷抱希望)相依為命,被無能的丈夫、工作與生活逼迫得疲憊不堪,又要想方設法生存下來。

在此過程中,支撐絮的反而是兩個病人,一個是與其有戀愛感的文時(文字與時間),一個是親弟弟恆(遵守自身恆定的秩序):前者是鋼琴師,後來罹患思覺失調症(過去稱精神分裂),被幻覺、幻聽折磨得無以復加;後者是如今被歸入泛自閉症類群障礙的亞斯伯格症,日常有他嚴格、不可違抗且不近人情的秩序。兩人都難解的問題,文時是「幻覺把他的生活隨意拗折成不規則的形狀,一直都代替自己清晰地映現那些看不見傷痕,如同永恆尾隨的倒影」,而在絮的眼中,恆是:「他要在這個對他而言永遠無解的世界生存下來是如此的艱辛。」

但奇異的是,沒有疾病的絮,反而被這兩人的掙扎求生,深刻地影響。當他們被風雨困在山上的燈塔裡,絮想著:「明天一早這片海就會因為陽光展示它開闊而無邊界的全貌,但自己卻只想和他們一起置身在這片星空下無底的黑暗之中。」所謂正常者,被異常者帶領著,認識並度過自身的黑暗,看見內部真正屬於自己的心,以及裡頭更深遠可能存在的未來。那麼,誰才是病人呢?或者說,有誰不是病人呢?

韓劇《非常律師禹英禑》(2022)描繪自閉症類群障礙的禹英禑(碰巧此角色有重複他人字句習慣如鸚鵡),運用對法律知識、條文的著迷與專精,在法律世界生存下來。禹英禑的故事帶有激勵性,唯在我而言,更教人動情的還是她身邊那些友人、同事,如何接受、理解她、成為夥伴,且從禹英禑不可讓渡的種種怪奇行徑中獲得面對自己的力量──他們一起共享了最好的人性,縱然那之中包含著痛苦與孤獨。

《蜂鳥的火種》是一本溫暖的小說,邱怡青豁盡所能想要逼近人類的疾病與情感更多更細,找到認識與共度的可能路徑,不說教也不敵對,自然有去除對精神疾病偏見、歧視的效果。她寫永望察覺文時吃藥是因為「會看到和聽到很多你們看不見也聽不見的東西」時,小孩驚奇喊著:「那不是超能力嗎?只有你會的超能力!」以及文時的體悟:「消失在霧裡也很好。但也許自己更想一直跟絮一起像這樣待在無人知曉的地方,共享靈魂裡的暗夜。」

小說裡最魔幻的是,在沒有蜂鳥的台灣,文時和絮先後看到了蜂鳥,前者或許是幻覺:「時間幾乎靜止,牠懸停在他眼前,雙翅畫著無限的符號高速地振響,嘴裡銜著一顆火種,瞬間點燃──」但後者也看到了:「牠是幻覺一樣的擬態。她終於跟文時看到同一個幻覺。」我以為,蜂鳥是愛的魔幻,鮮豔絕對,是近於無限的象徵,蜂鳥與火種的併合也就有了詩意,讓人物得以共享靈魂裡的暗夜,並且開啟新的人生樣態。

如此也就是維克多.艾里斯(Víctor Erice)封閉恐怖、疏離冷漠電影《蜂巢的幽靈》(1973)的對倒,《蜂鳥的火種》意圖呈現愛的開放與可能,書中寫著:「她想起文時曾告訴她,抬頭看樹冠之間,會為了不覆蓋、不干擾彼此的生長讓出縫隙,跟這些星星一樣。中間留出無數條走不盡的路。」邱怡青確實以小說書寫找到自己的邊界,擁抱了縫隙裡的星星,相信那裡面有著無盡之路正等待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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