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婉雲/尋找金門地圖

尋找金門地圖。(圖/想樂)
尋找金門地圖。(圖/想樂)

金門老家影像捲在我幼時繪製的地圖裡,偶然打開,一切像霧,被老舊事物遮掩;闔捲起地圖,老家又在心中起伏。

媽媽的老家影像比我更深沉,老人家八十歲了,執意要從台北來金門尋根。我們只好帶她來,首站停在金城西門,我們在浯島城隍廟旁停車,媽媽急急下車,自顧自走向光前路42巷內,我和爸爸趕忙扶她。

只聽她老人家說:「你們確實是這裡?老家怎變了?」眼光掃描這幾棟露磚餡瓦的斷垣殘壁,她驚心的撫著胸口。我說:「媽,確實是這裡。早說了,金門有太多房子長期無人住,就變這樣。」我看見爸爸、弟弟的表情明明知道是一座破破爛爛的樓房,但親眼所見家園傾圯,還是有點驚心動魄,我也咽喉似鯁一物,走時,再回眸看看這樓。它每一個斷裂的牆壁都在看著我,而窗口還在。

我故意輕鬆的說:「媽,我永遠記得,小時候,金門特殊的紅粿,只有金門的『紅龜粿』才是糯米粉拌入煮熟的地瓜塊,台灣人是不摻入地瓜塊的,有黃地瓜、有紅地瓜做成的糯米糰好看又好吃。弟弟愛吃糯米糰包上花生蒸,我則愛吃包上蘿蔔乾絲的;金門的壓粿模種類也比台灣多,壽桃形、套錢形、龜形、桃子形真好看。住這裡,好多廟會,謝謝神明保佑我們長大,拜天公廟、祈願的、廟裡還願的。」

弟弟也哄媽媽:「這房子好啊!住這裡,民間廟會、喜慶多,豐富了我的童年。光前路巷子非常多,適合孩子怎麼躲迷藏,父母也追不到,哈哈。」四月十二日城隍爺聖誕,廟會味兒、化妝過的孩子坐在上面遊街的蜈蚣陣,五十多年來一直跟著我們,吹到童年夢裡。

金城西門傾圯了,租車又開到了次站陳坑,陳坑已夷為平地,只有一家家的客廳水泥地還在,算到我家方方的水泥地,這時眾人不發一語,皆在滴血。回憶像強風,紛亂了思緒;大家憶起當年種種,像憑弔同一座古戰場,緬懷各自的區域。每個人都閉嘴不言。這裡倒影過我的年少,與父母共藏過四季不同的色澤、共藏過修屋、烙餅、灌香腸、屋倒淹水的年歲。眼中曾有近萬個故事,如水線滴滴零零地滴落;巡視一落落似曬書場般的水泥地,故事似書、但更像魚乾般攤著、白白地瞪著天空曬著;彼時只見水泥地,除了一方水泥地,也無可回憶,其餘塵歸塵、土歸土,似乎沒有人住過這裡,記憶會被水泥刮板耙平的嗎?我們在此住了七年。

最傷心的是我媽媽,她愣住了,回坐車上動彈不得,不言不語。回憶爬呀爬,螞蟻般輕輕搔著她,一年一年地往從前爬,擋也擋不住:

「回金門、回金門老家!」她在台北弟弟家天天碎碎念,倒映在她眼裡的一定是四、五十年代金門的種種。她天天吵呀吵,現在終於回來,卻徹徹底底撲了個空,只有空氣在迴旋。我和爸爸帶著她在金城西門尋找、在陳坑尋找,我循著媽媽的眼神,也在尋索自己童年、少年;像小草「注視」夕陽般,看著一切回憶閃現的光芒一步步消失。

當天晚上入住民宿。飯後我媽媽仍不語,我故意問:「媽!當時我年紀小,金城西門是個怎麼樣的房子?」

爸爸等了三秒,代媽媽回答:「本來是軍營,我花了十塊大洋頂下來。大雜院房子用六根石柱撐著,分給熊家、侯家、溫家和我家四家住,共住十二人,你們太小了;只有公用的廁所、廚房,大家得輪流作飯。熊伯伯是我大陸同學的弟弟,我在部隊,一周回來一次,有了熊家照顧,我就放心了。」

我記得侯媽媽很兇,她們家來了客,在走道上貪涼快,擺茶杯聊天,三歲的我要上廁所從客人杯上跨過去。侯媽媽生氣的罵我,到了晚上,媽才想起到廚房煮飯,侯太太一直斜眼瞪她,媽媽只好在她家窗前大聲訓我。後來,侯太太也為要查緝偷她家餅乾的小娃,而作勢拿菜刀要剖孩子們肚子,五個孩子是我最先招供。

在民宿聊著聊著,媽媽開口講了一個我不知的故事。

溫先生家廚房汽油爐突然燒起來了,房子全是木造榻榻米,他抓起爐子就往後面水泥地一丟,火還在燃燒,甚至燃燒得更旺,溫先生拿起一床棉被,想要滅火,溫太太搶下、捨不得那床棉被;溫先生情急下穿著厚厚棉大衣,用身體坐上去撲火,火是滅了,身上著了火,立即沖水還是灼傷非常嚴重,在沒有電話、沒有一一九的年代,溫先生居然能忍著劇痛,由鄰居抬著送至一百公尺外的花崗石醫院,到了醫院重度灼傷,三天後過世。

我躺在被窩裡,悲哀得想要掉淚,想不出那窮困的年代,會為了一床棉被而失去先生?這才想起溫家女兒跟我同學,幾乎沒聽到她開口,異常安靜。長大後,她被列入失蹤人口,再沒跟任何人聯絡,他哥哥晚來也很怪異,現在追蹤起來才知他們眼見爸爸出事。

夜深了,臨睡前我爸爸又補了一個我從不知的悲傷故事。

吳先生是醫官,有一個精神病病號極會惹事,軍方請吳醫官陪行要飛到台北醫治,「老母雞」運輸機飛到一半栽到海上,機上人全罹難,那時候我才兩歲。至此吳家命運突變,大姊代母職,扛起全家重擔,她高中畢業就到金門廣播電台做播音員,以後又轉到台北中廣電台,成為知名的播音員。全家靠她支撐,後來她從台視播音員退休,到香港作正音老師,現已八十多歲。遙想當年她一口京片子,人聰明又漂亮,我不知她家從小就沒了爸爸。只記得十六歲時,在村子我看到一姊姊氣質高雅、婀娜多姿地走來,事後同學才告知這就是吳家姊姊。我父母皆不愛道人長短之人,中年的我乍聽此事,真是輾轉難眠。

媽媽尋訪金門徹底失望後回到台北,先是抱怨連連,這不對那不對;她傷心時空迥異,媽媽老了,八十歲回金門還願,才知道回不去當年的金門了。回台北家中,她幾乎碎碎念念了二年,似為過往誦經,「超渡」前塵往事。我每次去看她,弟弟都說碎念似「念經」,要吞下她嬌生慣養的苦楚,排除時代裡的「毒」。

老家影像捲在我童年到少女時期裡,我知道媽媽繪製的金門地圖跟我的不同。媽媽回了一趟金門後,模糊的一切走近又走遠了,不曉得地圖上還留下多少影像,但地圖上一定有聲音、有色香味,會在媽媽的心中迴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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