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下諄一/醃篤鮮

醃篤鮮。(圖/太陽臉)
醃篤鮮。(圖/太陽臉)

一九八○,戒嚴時期。

那年我第一次到台灣。「戒嚴」這詞所代表的意義,在來台之前,沒有任何概念。老實說不只是我,大多數的日本人也是一樣。

在日本發行的台灣旅遊書上寫著:「軍事設施、海邊及機場等地,嚴禁拍照」。軍事設施被禁止,這我可以理解,但為何連海邊也不准拍?從小在日本環境中長大的我,對這樣的限制怎麼也想不通。這段文字,似乎是鄭重警告我,在台灣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最好安分點。看著看著,莫名的緊張感泛上心頭。

帶著戒慎恐懼的心情來到台灣,才發現這裡的真實情況再平凡不過——一些不可觸犯的禁忌在所難免,但是生活上飲食豐富多樣、人們臉上總是掛著笑容……況且我個人倒從未有過身處險境的感受。

每天自在地與人往來接觸,反而有件事是我在日本不曾遇過,也不知該如何應對的,那就是——省籍。

里長是本省人、房東是外省人、隔壁室友是客家人……對於居住在台灣的人而言,記住這些背景資料跟呼吸一樣自然。然而,為什麼認識新朋友也要附帶知曉對方的省籍?都是黑頭髮、黑眼睛、黃皮膚的華人,具有同樣的五官特徵,這樣區分有何用意?這又是在日本長大的我深感困惑難懂的一點。

朋友舉簡單的例子向我解釋,他說不同省籍的人在家裡所使用的語言、生活習慣是有差異的。那指的是什麼?我試圖把它理解為東京人與大阪人的差別,但好像又更複雜許多。我對省籍這事與戒嚴一樣毫無所悉。

一九八九,我再度來到台灣。上次離台是一九八三,相隔六年後我重回台灣的懷抱。

在這六年間,台灣歷經解嚴、打破禁忌枷鎖等重大變化,百花齊放,人們享受著以往不敢奢求的言論自由,甚至連去中國大陸旅遊都能形成一股熱潮。

我很高興與台灣的老朋友們碰面敘舊。在某次聚會時,聊著聊著,我突然想起,脫口說出:「我記得妳是外省人,對吧?」她回答道:

「以後沒有人會談論、也沒有人會在意這個了。我們大家都是在這塊土地上出生長大的呀。」

這番話著實讓我感到意外。在過去,我被教導必須牢記對方的省籍,當成是應盡的責任,直到現在仍謹守不渝;而如今一句「以後沒有人會談論、也沒有人會在意這個了」又是怎麼回事?這規則不是大家說好的嗎?到頭來卻只有我一人把它當真。想到這裡,自覺像個孤伶伶的傻子,愚蠢地遵守那早已沒人在乎的約定。

戒嚴解除才不過短短兩年,社會可沒那麼容易改變。

一天,接到陳先生打來的電話。他是我在台北市某大學教育推廣中心授課的學生,實際上比我年長許多,應該有五十好幾了。

「老師,這個周末來家裡打牌。有空嗎?」

陳先生家打的麻將,牌咖幾乎都是他的同事,我也常被邀請,一起上桌打過幾次下來,彼此漸漸熟識而成為基本咖。一向打四將的陳家「衛生麻將」,沒有上訴,贏也好、輸也好,都能一笑置之。

打完牌後便可嘗到陳大嫂親自下廚的好手藝——炒米粉、炸排骨,以及貢丸湯,這些都是固定的菜式。雖然只是典型的台灣家常菜,但它的美味,外面餐廳根本不能與之相比。

倒是這次陳先生的邀約電話有點不太一般,平常大多是前一天打來,要是我不方便配合的話,再找其他人來湊咖。不過,這次卻是足足提前三天便來電「預約」,感覺好像有不尋常的內幕。

依約來到陳家,嗅出空氣確實不一樣。兩位牌友先到,其中一位是熟面孔,屬於沉默寡言、眼睛只盯著麻將的類型;而另一位是新的牌咖——個子不高、身形偏瘦,和陳先生年紀差不多的男性。

多了一位新朋友出現,其實沒有什麼值得驚訝的。怪就怪在陳先生的態度——不時露齒微笑、說話的口氣和用語顯得特別客氣,而且很正式地講著「國語」。每次在陳家打麻將,大家習慣用台語交談;這天陳先生特意咬文嚼字講國語,那不自在的模樣,讓人看了直想發笑。

從以上這些舉動,我猜測新朋友可能是外省人。陳家打牌的基本咖還大有人在,為何偏偏要找他?

新朋友姓江。聽他的口音,我沒猜錯,是外省人。原來陳先生和江先生即將成為親家,江家千金和陳家公子同在倫敦留學而認識,交往數年後決定結婚。前陣子雙方家長第一次見面,相談甚歡,當時便約定「下次找個時間,一起打麻將吧」。

江先生可能是第一位在陳家打牌的外省人。陳先生年輕時候從南部上台北定居,數十年間與陳家往來的親朋好友幾乎全是本省人;加上本省人的家庭觀念極重,如今兒子打算娶外省人當媳婦,或許陳先生自己萬萬沒料想到吧?

很順利地,婚事已得到雙方家長欣然同意,接下來的「麻將之約」,可不能等閒視之。在本省色彩濃厚的陳家牌桌上,一個外省人若被三位本省人團團圍住,心境又會是如何?陳先生考慮再三,第一個想到的是找我這一咖。於是為何提前三天「預約」的謎底解開了。

打牌當天,陳先生的言行舉止表現出前所未有的禮貌,而且極度和善;四將打下來,陳先生輸,江先生小贏,這結果應該算是挺理想的。

通常陳大嫂會事先估算好麻將結束的時間,在廚房忙碌,但這天卻一反往常,打完牌後男主人帶我們上館子——一間與陳家無法聯想到一塊兒的小餐廳。

餐廳不遠,走路幾分鐘便到,招牌上寫著「江浙小館」。女服務生帶領我們入座,很快地第一道菜——蔥㸆鯽魚——隨即端上桌。主人和客人還在聊天,遲遲沒有開動,於是我先下筷。嗯,這魚味道帶點甜,煮得真是不錯。接下來陸續上場的有東坡肉、銀絲捲、四喜烤麩、油爆蝦等好菜,最後壓軸的是——醃篤鮮。

砂鍋裡裝著我從未嘗過的白湯,鹹鮮味濃,高雅深奧,一秒便將我緊緊擄獲。和陳家的台灣家常菜相比,是另一番滋味。兩者皆深得我心。

這頓飯從頭至尾在融洽的氣氛中進行,最後陳先生與江先生相互握手道別。目送江先生離去後,陳先生轉頭向我說聲:「老師,謝謝。」猶如史上最艱鉅的任務終於圓滿達成,整個人如釋重負,鬆了一口大氣,掩不住的笑意從嘴角化開。

原來面對不同省籍,眉眉角角所涉甚廣。這是我學到的一堂社會課。

而今三十年過去,在上海餐廳喝醃篤鮮的次數多了。偶爾幾次望著砂鍋裡的白湯,那段與麻將的回憶模糊浮現在眼前。今日已不似當年,總把外省人、本省人掛在嘴邊;還有那次「周末的預約」,以及陳先生大費周章、過度客氣的表現,如今回想起來仍覺得滑稽好笑。

三十年前友人所說的「以後沒有人會談論、也沒有人會在意這個了」,同時在我腦中閃過。

為何她能夠預知三十年後的情況?而現今的我,已不再做個傻子,呆呆地遵守無人在乎的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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