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國居/胞衣跡
小學時,同班同學十之八九都是在黑夜裡出生的,不管先來後到,彷若有志一同。躲開每個媽媽白天清醒時的千呼萬喚,冷不勝防地選擇在黑夜報到,眾人探究不得其解,日積月累成為一道謎。
號啕一聲,不可退讓,就連安靜的夜都得繃緊神經。從孕婦肚疼開始,男人蹬起腳踏車,咣咣地交錯聲越來越急,狗吠、蟲鳴、溪水嘎嘎,加上吁吁氣喘,硬是把恬靜的夜搞得不得安寧。產婆連連嚷嚷,這般入世法呀!顯然有備而來,說穿了就是來折騰人的。沒錯,對我而言,產婆的這句詛咒比巫婆還靈。四歲前,我沒有一天是好養的,依照母親的說法,像是一尾魚,誤入死水區,數月不雨,便在爛泥巴中拚命掙扎,是成語中的「涸轍之魚」。母親用盡了方法,死馬當活馬醫,給我吃保生大帝的香灰,求藥籤,聽信東家長,西家短,所有今人認為不科學的方法全都試過了。歪打正著,活下來了。
人有話說,神有話說,索性道聽塗說。當時唯一沒說出來的真相,是事過境遷二十年後,阿婆言之鑿鑿,並以歸納法做了武斷的結論。小子之所以難養,都是胎盤惹的禍。其意有所指又吞吞吐吐,彷若在述說一樁不可告人的憾事。我出生在春夏之交,竟日梅雨綿綿,後院滿地黏膩,胎盤曬不乾又埋不深,主事的阿婆匆匆就事。那一輩的老人家認為,胎盤代表胎神,是一個人的元神,將其曬乾後以紙包裹,深埋院內四周,才能生根茁壯。設若掩埋不實,探頭探腦,則容易被鬼怪抓撓,豬狗食之,嬰兒生癲狂。群蟻咬嚙,嬰兒生瘡癬,吐奶、生病、狗屁倒灶的事情便將層出不窮。
畢竟都活下來了,又何必再提起呢!當時家鄉有一位近親之子,出國二十多年杳無音訊,從沒回家過,只能輾轉從同行者的口中得知,他在遠方安好,即便其後父母做仙去了,都未回台奔喪。也就是說,從他當年告別雙親的那一刻起,注定生離已經是死別了,永遠都不會再見。幾年後,我讀樂府孔雀東南飛「生人作死別,恨恨哪可論」的詩句,劉蘭芝投水自盡,焦仲卿掛樹自縊殉情,恨恨無可復加。設若這句子套上這般骨肉親情,毫不知情的父母在故鄉癡癡等待,望眼成穿,黃昏落下便是永夜苦楚,又哪是「恨恨」就可以描繪的悲痛呢!
「一定係毋記得胞衣跡啊!」阿婆悻悻然地如是說。
胞衣跡,客家話,指出生地,即故鄉。胞衣,胎盤也。對於故鄉的定義,或有人認為是祖先最後流浪的一站,也有人認為就是一個人的出生地,但客家人把它說得更具象了,那是埋覆胞衣的地方,不知埋在院落何處,貓狗難覓,了無痕的胞衣跡,是祖母輩心中的祕密,是一個人來到世上的發跡地,更是魂縈夢牽的永世故鄉呀!從另一個觀點看來,胞衣保護胎兒,一如父母的化身,想念胞衣跡,正是思念父母親情。
小時不好養,不打緊,重要是長大後別忘了故鄉。阿婆往事重提,苦心孤詣,將一件事擱在心頭這麼久,叮嚀當時還在讀大學的孫子,別老是出門後就把家拋在脖子後。偶爾思及此事,感受殊深,在胎盤皆以醫療廢棄物處理的現代,那埋藏胞衣的儀式是多麼神祕莊嚴,默默地給客家庄小孩,一個會落地生根的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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