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天祥/人間多苦侶,難為有心人——金馬影展《窗外》與《親愛的陌生人》
以為的政治不正確,
反而通透人性
工作人員根本沒時間看片。2023年金馬影展期間,我在影廳內只看了《窗外》和《親愛的陌生人》。
2023正巧是《窗外》原著問世六十周年,而在半世紀前以電影《窗外》初登銀幕的林青霞是第六十屆金馬獎終身成就獎得主。諸多因緣巧聚,讓當年因版權官司在台禁演的奇片,終於得以在影展公映。
約在三十年前,我於電影資料館先後看過崔小萍導演的黑白版《窗外》(1966)和宋存壽的彩色版《窗外》(1973)。傳說前者已讓作者家庭掀起風波,自然不想舊事重演;以侵犯版權提告再度開鏡的後者,遂有了禁演結局。過去常聽前輩提起宋存壽的《窗外》乃史上最佳瓊瑤電影。然而依我年紀,瓊瑤電影從《我是一片雲》(1977)看起(所以這部片對我又有另番意義),及長才回頭看《窗外》,簡直樸素得可以,卻也深刻得心驚。
即使仍有擺脫不掉的文藝腔和稍嫌氾濫的伸縮鏡頭,但《窗外》程度輕多了。況且這些都遮掩不了宋存壽在愛情通俗劇裡展現的灼見。不同於好萊塢習慣把男性主角同時視為闖入者與救贖者的作法,《窗外》的師生戀,情竇初開的女學生其實更為主動,強說愁的周記和暗寄情思的小語,讓想要把持的老師也棄甲投降。向以性別、階級論處的慣例,在此踢到鐵板;以為的政治不正確,反而通透人性。
少女情懷並不虛假,但可以要死要活,也可能見異思遷,因為夢幻易碎,現實難理。莎翁筆下的羅密歐在舞會煞到茱麗葉的前後,不也如此?沒什麼好拿道德綁架的。反倒是做老師的必定心底明瞭,愛下去等於拿自己的所有去豪賭!學校解聘你,社會唾棄你,女學生的家長又怎麼可能甘願成全老少鴛鴦?他才是毫無退路的那一個。書香門第難容大逆,安撫女兒實是設局。表面上同意,卻頻出難題,再把父親的得意門生推向女主角。只要她分心失守,他亦粉身碎骨。電影並沒讓女人妖魔化,只是承認了愛情與道德同等複雜。有時細心呵護,卻難等果實結熟,忍不住被旁邊的奇花異卉給吸引去,忘了這株黯傷凋謝。
同樣的故事,宋存壽賦予了更多的現實性。只有他會別過頭去拍女主角嫁作人婦後對煮飯洗衣束手無策,有心無力;難得參加同學會,被喚起的回憶又陰魂不散,在她和年輕丈夫勃谿時,撕毀彼此脆弱的信任。她愈天真便愈殘忍,愈浪漫就愈不甘,但也唯有如此,才能不顧一切捲起包袱去找初戀情人,她的老師。一如她當初以為愛情就是飛蛾撲火的勇氣。
問題是你繞了一大圈找到答案,想重歸原點,卻無法號令這世界一如從前。女主角找到男老師寄身的小學,發現那個瀟灑儒雅的情人已然變作不修邊幅的狼狽老頭,連個作業簿都拿不穩改不好。時光的殘酷刻鏤,夢中人的恍然大悟,讓我想起《長日將盡》()結尾,滿心期待卻再也回不去的重逢。但看來瘖啞茫然的男老師,踽踽獨行完全無視舊情人的模樣,我以為預見了《巫山雲》()的阿黛兒,少了三魂七魄,因此四分五裂。
影廳裡不時傳出陣陣笑聲,回應某些不合時宜的對白情境,我卻益發認定宋存壽的不同凡響。看了《窗外》,不難明瞭為何《母親三十歲》(1973)的蕩母寵兒有血有肉,七情六慾並存不悖;甚至驚奇林鳳嬌含辱負重、溫柔婉約的銀幕形象,可以在《此情可問天》(1978)化作讓無辜者如墜地獄的恐怖力量。它們不似《破曉時分》(1967)直訴官場黑暗的鏗鏘有力,表面上跟隨文藝愛情的潮流浮沉,卻證明類型電影在挖掘道德複雜性的豐厚潛力。
《親愛的陌生人》強調親情
也需要學習與修正
11月23日主持完這屆影展閉幕片《愛情城事》的映後座談,我忍不住發誓如果25日頒獎典禮結束後,我還動得了,爬也要爬去看26日最後一場《親愛的陌生人》。
這部電影雖然在英國製作,改編對象卻是山田太一的日文小說,而且大林宣彥早在1988年便已搬上大銀幕,台灣片名《與異人們共處的夏天》,2020年曾在金馬影展「經典重現」放映,我大概也是三十年前首看,念念難忘。八、九○年代之交,錄影帶出租店好比電影圖書館,除了新舊作品一應俱全,總還有一區擺滿未經授權的日本影視、綜藝、動畫;坊間的MTV則是另一種寶庫,願意的話,可以挑堆片在小房間辦場影展;它們打破或補充了傳統影院的保守與不足。我應是先在日本《電影旬報》年度十大影片名單記下這個奇特的片名,再從上述管道按圖索驥找到片子。
風間杜夫飾演的男主角是個離婚的中年編劇,下筆賺人熱淚,現實卻拒人千里。他於某次地下鐵道勘景時落單,踏出地面已是淺草老家,帶點憶舊之情逛逛故里,竟在戲院看見神似父親的男子。不可能!父母早在兒時便已往生。但這名男子不僅跟他熱絡對話還帶他回家,開門迎接的竟是母親。兩人的面容彷彿停格在當年,看來有如男主同輩。他們不帶驚疑地接待,還歡迎再訪。於是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前往,那些來不及感受的親情呵護,如陽光暖化了男子冰冷的心。
大林宣彥把男主角的父母拍得極有魅力,他們象徵舊世代的美好特質,父親咔嗒作響的木屐,母親可愛小巧的圍裙,小屋洋溢著歡笑,連鬥嘴都帶情意。他們像乘著時光機而來,詢問兒子如何在父母缺席下成長,抱歉也欣慰他的爭氣。只不過拜訪次數多了,心情愉悅的男主角,身體卻也快速衰老。陰陽兩隔的定律,正銷蝕他的精氣。父母決定離開。最後當兒子請他們到餐廳吃壽喜燒時,兩人在炊煙中逐漸化為透明,再次分離。遑說男主角,觀眾無不跟著熱淚盈眶。
今日《親愛的陌生人》乾坤大挪移的不只是從日本到英國而已,孤僻的男主角也有了同性戀的新身分。導演是《愛在周末邂逅時》(Weekend,2011)、《尋》(Looking,2016)的安德魯海格(Andrew Haigh),好像也不意外。因此,當他遊蕩在海邊林間、發現父親的時刻,我猛然一驚,以為要上演蔡明亮《河流》(1997)父子亂倫的情節。之後男主與父母共享的親子時光,自然也包括兒子的出櫃。離世前沒聽過同婚、把愛滋當作天譴的母親,勢必難以承受。而父親回想被霸凌的兒子小時候放學鎖在房間哭泣,懺悔當初沒立即去擁抱他。海格想透過世代差異回顧同志哀(愛)史。不同於《與異人們共處的夏天》是彌補和重溫,《親愛的陌生人》強調親情也需要學習與修正。
無論哪個版本,被父母暖過的男主角,都嘗試融化和鄰居的隔閡。他住的公寓沒幾戶人家,當初鄰居帶著紅酒起士來示好,他卻賞了閉門羹。一句道歉重新開始,然後燃起愛火。卻沒想到愛人原來也是厲鬼,早在他狠心拒絕的當晚就想不開自殺。難不成要來復仇嗎?《親愛的陌生人》在親情上強不過《與異人們共處的夏天》的涕淚縱橫,但比起愛情卻更入木三分。身為性少數的孤獨,缺乏伴侶的寂寞,讓尋求慰藉的觸碰,像被電流通過般振動,驚喜還夾雜了恐懼。最後的真相大白也大異其趣,日本版有點好笑地挪用恐怖片手法,讓愛人懸浮半空,膛開血濺,在滿滿的普契尼詠嘆調裡,跟著吶喊嘶吼,有些俗了。英國版則教本來生猛主動的情人,難以接受自己早是冰冷僵硬的屍體,而發現真相的男主角不顧死活,反過來將他擁入懷中,細細安慰陪伴。然後鏡頭愈走愈遠,他們愈縮愈小,最後一閃,竟化為星辰。我被這個結局完全震懾!竟然沒有人鬼殊途,甚至是夢是真,都不重要了。
《窗外》是有情無緣分,《親愛的陌生人》則相擁為星辰。人間多苦侶,難為有心人。不僅文學化為影像,要有新靈魂。電影東西軍,也需各擅勝場,沒有妥協。我的影展2023,也在這兩部片畫上心滿意足的句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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