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國居／祭衰人

過年寫春聯，是祖傳的家風，如同茄苳溪水，源遠流長。識字以來，門聯「人要立志虎要威，虎受雄心不可催」，從祖父到父親當家這些年，虎威盤據家門從未下崗。輪到我寫春聯時，才發現這根本就是立志語，沒平仄、對仗，恍然大悟，葉家被老虎矇了這麼多年。

天上星多月不明，地上人多心不平。既然如此，鼠輩、牛哥、虎爺、兔寶、龍神、蛇仙、馬俊、猴王、狗子、雞公、豬小弟、羊咩咩，就不能大小眼，時候到了，就讓渠等各擅勝場。十二年前，決定以「如」字造架，畫當年生肖圖騰，幾筆勾勒而就。筆畫簡單，傳神很難，為了避免畫虎不成反類犬，我總會先向老母親測試。兔年春聯雛型初具，母親從田畝踏進家門，出其不意將作品展示其眼前，她在一瞥中怔住了，那表情好像在大街撞見一位闊別多年的老友，遲遲不敢相認。凝神過來後，母親朗朗說，是阿灰啦！

小學時，國語課本中有一則守株待兔的故事，描寫一個農人在田畝旁樹下休息，天降橫財，野兔叢中躍出，撞樹樁昏去，農人喜孜孜地帶回飽餐一頓，此後異想天開，希望小確幸日日光臨，卻演變成大悲哀，因為這樣的際遇可遇不可求，最終荒廢田事，兩邊落空。當時年紀方小，心中為他抱屈。六○年代，村莊農民為了生活，將耕地逐漸向防風林擴充，此處是野兔棲息地，牠們的生活空間因墾拓被壓縮，驚惶亂竄，拾兔機會連連，怎麼守株待兔的故事會以悲劇收場！直覺寓言故事偏離現實，像是一個聾子聽到啞巴說，瞎子昨夜撞見鬼，簡直鬼扯懶淡。

同學阿寶嘴饞時，慣性在防風林附近兜圈，貨源沒斷過。其以大蒜、迷迭香燉煮兔肉，口感如兔躍一般滑溜，吃得肥滋滋。母親說，阿寶身上的肉一半是兔子奉獻的。但是，人在江湖走，欠債還得還。有一天，他去防風林內覓兔下鍋，哪料一隻野兔，一個猛子從高處撲下，他猝不及防，手臂瞬間便是血拉拉地好幾道痕，摔得四仰八叉的，大腳片子朝向天空，失神失智的大叫「阿灰阿灰」，像是撞見一隻狼。依據阿寶說法，自己被一隻會說客家話的野兔攻擊，牠耳朵一深一淺，全身灰溜溜地，咕咕發聲，噗噗噴氣，向阿寶叫囂，防風林是野兔的家，別再來了。不到數日，被阿寶取名「阿灰」這隻野兔，名滿客家庄，也徹底改變庄人對兔子溫馴的印象。

「正經祭衰人啦！」阿灰事件後，眾人緘默不語，唯獨母親壓低嗓子這麼說。

祭衰人，客家語，意指丟人現眼，讓人沒面子。衰，倒楣也。村人自私為了生計，破壞生態環境，侵害野兔生活空間。長此以往，一定會有前仆後繼的阿灰挺身而出，勢將有更多的阿寶血流肉綻，生而為人應知所節制，否則面子掛不住呀！長大後，我聽聞美國都市中有關兔子男的傳說，發生數樁穿著兔子裝的男人，持劈柴斧頭破壞工地，叫入侵者滾出禁地，並詛咒來人不得好死。隔著浩瀚汪洋，野兔與人兔桴鼓相應，同樣是為求生存反撲。

母親把阿寶的描述牢記心中，一深一淺的耳朵，或明或糊的記憶，藉著一張兔年生肖春聯拼湊完整。幾十年過去了，如今再提起，心中有個定論，野兔是客家庄典型的愛鄉愛土者，我們哪能丟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