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讓/失去的森林

要釣魚,先種樹。——日本諺語,本.若倰斯《林線》

一棵樹不是一片林。——彼得.沃勒本《樹木的奧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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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失去過一座森林嗎?

人類歷史是一則不斷失去森林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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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六日,南加仍多雲陰涼,妹妹從紐澤西傳來照片和簡訊,說天色昏黃,滿是從加拿大森林大火吹來的煙霧,刺眼嗆鼻咳嗽,連在屋裡都感覺得到,只好戴口罩。

那漫天煙霧來自加拿大許多森林大火,籠罩了整個美國中西和東半,甚至擴及南部各州。到了七月中仍沒改善,斷斷續續,從芝加哥、底特律到紐約,天空昏暗煙味刺鼻,紐約作家保羅.奧斯特說:「外面就像九一一。」

多年來東岸人看慣了西南大火,這下不只隔岸觀火而是身受其害了——野火無國界。

二○二○年四月,澳洲經歷了野火狂燒不止的「黑色夏天」。同年九月九日,加州和奧瑞岡州史無前例的森林野火煙霾匯集籠罩了舊金山,天色深橘晦暗彷如末日景象,成了「太陽不出的日子」。到了八月底加拿大五百起野火仍燃燒不絕,同時全世界各處傳來高熱乾旱烈火的報導,好似競相打破紀錄——果不其然,二○二三是有紀錄以來最熱的夏天。

住在加州,年年野火已是必然。雨季一停草木乾枯,我們潛意識就開始警覺。對面山頭的一柱黑煙,救火車由遠而近的呼叫,頭頂盤旋的直升機,都讓人起疑,連附近人家在院裡烤肉的煙味也引我們四下張望。

這些野火燒的不是房子——當然越來越多加州住宅區整片燒毀了,但主要燒的是樹林,大片大片綠林化成了黑枝灰燼。紀小樣的詩〈日暮之景〉起句很美:「炊煙是昇華的樹,灰燼如何憶起自己的年輪」。放在這野火連天的背景裡特別悲——灰燼沒有記憶,更不提供回返的途徑。

許多年前我們遊新墨西哥州,走過洛薩拉摩斯附近一片燒毀的樹林,放眼是劫後景象,殘餘的炭黑樹身屹立,好似送葬行列。那時我們仍住在紐澤西,面對那片姿態各異的森黑樹林,彷如瞻仰某種超現實裝置藝術,感嘆之餘是奇異的美感——正如濃煙中赫德遜河上落日格外紅豔,誘人拍照留念。

2

誰想到我們會搬到野火之鄉的加州,加入缺水懼火的行列?

開車到酒鄉,沿途炭枝焦土是野火的印記。朋友鄰居談起多年野火經驗,各有不同故事。一個鄰居說熱風吹起,夜裡他便焦慮失眠。一對朋友夫妻曾開車離家避火,到處旅社客滿。野火季節,電視新聞不絕報導加州、亞利桑那州、新墨西哥州、科羅拉多州、蒙大拿州各處野火,只見火焰沖天狂奔飛竄,黑煙滾滾,森林轟轟猛燒——化成了二氧化碳沖向空中。

美國記者約翰.非蘭特(John Vaillant)的《火災天氣》(Fire Weather)特別驚心動魄,他藉一場烈火展示人類文明和燃燒的密切關係:從木材、木炭到煤炭、煤油,然後,石油。一百五十年來,我們幾乎無時無刻不在燃燒石油,將地球變成了一座保溫箱。

二○一六年五月,一場加拿大北方的森林大火燒了起來,出乎意料的是那火不但空前猛烈,而且飛快蔓延,每幾小時就加倍,第二天擴展了五百倍。溫度高達華氏1600度(攝氏900度),金屬熔化,岩石迸裂。這暴烈火勢造成了火龍捲風,挾帶強風和閃電,樹頂爆炸,火星射到遠方,播散新火加速蔓延,一切滅火手段都無效。

書裡提出了個奇怪問題:火有生命嗎?因為從會生長、獵食、移動、增殖等角度來看,火勢一起宛如惡獸狂撲猛噬而且一再回來,簡直就像《侏儸紀公園》裡的恐龍。

為什麼那火特別熾烈?有許多因素,首先結合了兩個要件:石油和森林。

毀於火災的麥克莫瑞堡(Fort McMurray)離北極圈六百哩,是個在古老森林中開闢出來的煉油城,美國百分之四十的進口石油來自這裡,油價高時人稱「麥克錢堡」,非蘭特形容是「森林汪洋中的小島」。加上破紀錄的暖冬、乾旱、高溫、強風、枯林,只等一星火花點燃。

其實在麥克莫瑞堡燃燒前已有八起森林野火,到了第九起天時地利人為合併,造成了人力無法控制的空前火暴。更驚人的是,最後大火竟飛越過河,只見一道火牆朝麥克莫瑞堡猛撲而去。幸好九萬人口都安全撤離了,可是整座城以石油副產品蓋成,一下就汽化了。那場火燒了一年多才完。

非蘭特不只詳細描述火勢,也具體描述提煉瀝青的暴烈手段。首先清除大片古老森林,然後燃燒大量汽油以煉取沙裡的瀝青——每一步都給未來的災禍鋪路。有人形容當地景觀就像《魔戒》裡邪魔索倫的魔多(Mordor)。

回到二○二三,八月九日傳來驚人新聞:茂宜島老城拉海納(Lahaina)連同大部住宅遭野火燒毀。彷彿呼應麥克莫瑞堡大火,強風催趕烈火飛速燒過大片野草奔向拉海納,有人跳海逃生,有人燒死汽車中。上百人喪生,三百多人失蹤,還有許多人無家可歸。許多夏威夷文化古蹟灰飛煙滅,市中心樹齡一百五十年的老榕樹也燒焦了。是美國近百年來的第一大火災。

野火只是地球暖化效應的一小部分。

3

地球史上,氣候冷冷熱熱,冰河來來去去,汪洋變沙漠,滄海化桑田。

比古早更早以前,綿密的森林覆蓋大地。而後在一次浩劫中,這些原始森林滅絕,幾乎所有生物也死光了。兩百萬年以後,森林和生物回來了——倖存的銀杏可做見證。在人類出現以前,只有大自然具備這樣生殺威力。人類上場以後,不可思議地,以滴水穿石的力量,一點一點改寫了這古老的故事。

起先人類始祖住在樹上,後來離樹下地直立行走,發現了種種利用樹木的方法,逐漸改變了地球景觀。生物學家羅蘭.恩諾斯(Roland Ennos)在《木器時代》(The Age of Wood)裡寫,人類歷史遠在石器、銅器和鐵器時代之前,先有木器時代。因為樹木用途太廣:是食物資源,也是取暖煮食和照明的燃料。可以作成各式各樣的工具器物,也可以拿來造屋宇樓台宮殿舟車船艦,更多更多。樹林砍光了可以闢成農地牧場,還可以建造村落城鎮。

換句話說,人類生存離不開樹木。安全需要樹木,舒適需要樹木,文明需要樹木,帝國需要樹木,征戰需要樹木,遊樂也需要樹木。從古到今人類恣意伐林,一座座的森林砍光,成了荒野沼澤漠地。

中國北部黃土高原曾是茂密森林,因為氣候變遷和濫伐濫墾破壞了。英格蘭、蘇格蘭和威爾斯常見的大片荒野(moors)原也是森林,出於同樣因素而消失,愛爾蘭的森林則幾乎給英國人砍得精光。過去一萬年來,地球喪失了三分之一的森林。可驚的是集中在最近三百年——都因人類砍伐。

其實早在十七世紀英國就有人擔心森林破壞,呼籲造林。十九世紀美國人喬治.馬許(George Perkin Marsh)也看出森林破壞影響到氣候:「儘管人沒法隨心馭使陽光風雨霜雪,可是顯然氣候已受到人的作為影響而逐漸改變、惡化了。」兩國政府都曾立法護林或造林,可是沒什麼成效,只留下了用心良苦的植樹節。

4

地球暖化,氣溫年年升高,不是危言聳聽的科學理論,而是人人可見。

氣溫劇烈升降,暴冷暴熱暴旱汛洪,野火龍捲風超級颶風,缺水缺電大饑荒傳染病……

持續下去,未來地球會是什麼樣?其實不必想太遠,明天、後天、下星期已不可預測。

當節氣正常來去,乾季雨季忠實循環,我們無需擔心明天明年。現在季節失序,每個明天都是未知數,充滿了新的不安和焦慮。或許暴雨帶來山洪,或許乾旱引發山林大火,或許連續高溫電力網無法負荷斷電,或許大寒流暴風雪掃蕩封鎖一切……

每個明天都是隱憂,每個季節都潛藏了災禍。

也許未來早就到了,便是現在眼前?

冰河融化低地沉沒,熱帶雨林燒毀了大半。

寒帶成了溫帶,溫帶成了熱帶,海洋溫暖如湯。

連降雨量充沛的台灣也常鬧旱,三年沒颱風,成了缺水之島。南部雨量銳減,稻田一片枯黃。暴旱加上濫墾濫伐水庫淤積水管漏水等,失水更加嚴重。幸好終於兩個颱風過境,才解除旱象。可是下一次旱災呢?誰人能說?

5

威爾斯作家本.若倰斯(Ben Rawlence)沿北極圈追蹤林線,從蘇格蘭、挪威到西伯利亞,從阿拉斯加、加拿大到格陵蘭,走訪當地科學家和居民,探求氣候變遷的影響,所見盡是明顯的惡化。

他在《林線:最後的森林和未來地球的生命》(The  Tree Line: The Last Forest and the Future of Life on Earth)裡報告:林線北移,森林往北推進。挪威北部,苔原和森林邊界,升高華氏兩度不是臆測,而是生死攸關的事實。十月一到,初雪遲遲不來,靠放牧馴鹿維生的賽米族(Sami)原住民便開始恐慌——正如台灣農人擔憂梅雨和颱風不來一樣。再加上拉長的暖冬,白樺迅速繁殖,地衣無處可長,馴鹿沒了地衣可吃數量大減,賽米人生計跟著大受損害。

在〈和冰的最後探戈〉章裡,他爬到格陵蘭島高山上的冰河邊緣,面對一大片雄偉古老的白色冰河,見識暖化帶來的水土和植物變化。站在那冰與林競爭的最前線,冰風襲面,頭暈目眩,他遙想未來景象:格陵蘭的冰河為森林取代,斯堪地那維亞和阿拉斯加的苔原消失了,北美和西伯利亞的森林變成了乾枯的草原。自問:那時會有人看見嗎?我們能想像一個沒有我們的未來嗎?

接下來感嘆:「可惜科學有個不幸的副作用:讓我們以為一旦知道了什麼在發生就能加以控制。諷刺的是我們可能一度做得到。悲劇是太遲了。」

然他不願落入悲觀,又在〈後記〉裡自我激勵:「就我們所知的有許多可懼怕的,而就我們不知的有許多可希望的。」他相信有許多事可以做,重要的是採取行動。

6

森林是地球的肺,吸取二氧化碳輸出氧氣,不但淨化空氣,而且呼出水氣,和海洋一起調節氣候。當森林不斷大量消失,更多二氧化碳進入大氣,無異再給高燒的地球裹上一條厚棉被。結果地球越來越熱,天災越來越烈,陷入惡性循環,所以若倰斯寫:「連鎖反應已經發動,未來的弧線只會越來越陡。」

正當我們亟需森林相助時,加拿大森林生態學家蘇珊.斯瑪爾德(Susanne Simard)的實地研究,扭轉了我們對森林的認識。

從一九八○年起,她在加拿大英屬哥倫比亞的古老溫帶雨林裡,從「為什麼清除古林後新種的小樹都奄奄一息」開始,經過幾十年觀察實驗發現:一座森林不是一個你死我活的競技場,而是一個守望相助「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的大家庭,中心是一棵網絡四通八達呵護全體的古老母樹。最神奇的是,這些我們以為被動無言的樹木,其實不斷以自己的語言溝通交談。一方面藉化學物質由空氣傳送示警,同時藉地底和蕈絲交纏的根鬚網路分享養分,並交換訊息傳遞世代的智慧——絕似人類。

德國森林學家彼得.沃勒本(Peter Wohlleben)在《樹木的奧祕》裡支持並發揚斯瑪爾德的理論。他發現森林裡的樹互相照顧,長得比較好,也活得比較久,通常可以活幾百年,甚至到九百年、一千年,一棵孤立無援的樹便難以長壽。

斯瑪爾德當初發表研究結果,因為挑戰主流受到圍攻冷落。許多年來她發表了一篇又一篇論證嚴密的學術論文,終於獲取應有的重視。她的回憶錄《尋找母樹:發現森林的智慧》(In Search of the Mother Tree: Discovering the Wisdom of the Forest),記述了那艱辛漫長而又充滿興奮的歷程。序末寫:「這本書寫的不是我們能怎麼救森林,而是森林怎麼可能救我們。」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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