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宥茹/扮仙(下)
阿銓邀我一起去他常去的地方練嗩吶,我說蚊子不是很多嗎?他說不然妳是可以無師自通喔。他騎機車穿過布滿鐵絲圍籬的大馬路,寸草不生的土地,鑲嵌著黃色的PP瓦楞板,標示著每塊土地的價錢。一塊綠色的牌子寫著「新八自辦重劃」,我問這是單元八嗎?阿銓說其實是單元四,然後笑說只有我這種外地人會去背數字,對他們來講只要是重劃,其實都差不多啦。
「以前水碓離南屯庄很遠,因為溪流很多,然後主要道路又沒有通。」阿銓的話夾雜風聲吹到我耳邊,在寬敞筆直,還可以直接通七十四號快速道路的中環路上,我好難想像。阿銓說水碓是今天台中最後的淨土了,而我看著破碎的農地還是會感傷,我家那兒從不缺一望無際的田,他說妳怎麼可以拿雲林跟這邊比。
我們到緊鄰水碓庄的一處開發地下車,地上感覺被噴過除草劑,但因為挖土機還沒來得及開到這,所以又有些草倔強地冒出來。阿銓從機車裡拿出一塊防水布,有些不好意思地示意我坐下:「我們出陣的時候也都這樣啦,隨便坐。」我說沒關係,我也是這樣長大的,我甚至覺得地上的雜草應該多一點,我們相視而笑。他取出了裝哨片的盒子,本是分裝化妝用品的塑膠盒,被戳了好幾個小洞,「為什麼要把好好的盒子弄得這樣充滿傷疤啊?」我問,他說用途不同啊,「如果今天有人專門做裝北管嗩吶哨片的盒子,我也不用把它弄得全身是傷。」這對他而言,好像從來不是個值得費心的問題。
「不要駝背,要把氣送出來,手要抬高一點,再高一點……」阿銓說,我總覺得站在高樓環繞的荒蕪土地上,抬頭挺胸吹著嗩吶,樣子很滑稽,但他認為要吹好還是得抬頭挺胸,沒有理由,「如果妳真心想學好的話。」他說。把【八句詩】練完,我說嘴好痠,他說一開始學難免啦,我剝下被口水浸濕的哨片,他說不如我們去附近的土地公廟晃晃。
住宅區、建案、公園綠地、大馬路……不知重複了幾回排列組合,我們停在一間小土地公廟,單薄的廟體外延伸出長長的紅色鐵皮,天公爐的香火被鐵片包裹著。阿銓說以前這裡有一個曲館,他們的老師還跟我們老師認識,「但現在問老師,老師都會說記不得了,老朋友都往生了。」他說,我們苦笑。廟邊是經過整治的河,河床整齊清澈,石頭大小相似,水泥做成的河岸上,刻滿了「台中文化城」的圖騰,花草柳樹被擠到水泥步道一側。「這首其實是喪曲,而且是八音。」阿銓將我從望著河川的沉思中抓回來,我說唉喲現在誰講究那麼多,都嘛唱片拿來放個意思的就好,「而且你們喪禮不也吹【風入松】嗎?好端端的喜慶曲牌被這樣亂用。」我說,「再不然就沒東西吹了,又沒有人會。」阿銓撇著嘴,而且你不覺得八音比較有氣質嗎哈哈,我說,他說但那就不是我們的東西。
後來我們又去了幾間土地公廟,幾乎一模一樣的元素,「妳能想像這裡以前全部都是田嗎?」阿銓問,我說我只能從土地公推測了,且除了一片綠油油外,無法再描繪更多,畢竟土地公廟都只剩紅鐵皮和沒有香煙的天公爐了,還能想像什麼?他拍完廟裡的各種裝飾後,問我要進去參觀嗎,我說我沒興趣,反倒一直盯著公告欄:石碑上,建廟的捐助者一整排都是同一姓氏,配上一些如「土水」、「金池」之類很土的名字;近年慶典的贊助者,卻都變成了「XX建設公司」、「XX食品材料行」。
「其實我不怎麼信傳統宗教。」阿銓突然冒出這句話,我先是一陣震驚:那你為什麼那麼瘋遶境、瘋北管?他低頭不語,玩弄著嗩吶包上白沙屯媽的吊牌,我轉頭望向那排贊助名單,忍不住笑了:「好啦,其實我也不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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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保生大帝接駕那天一早,沒有班導的班級群組不斷刷新著訊息,他們在比較前往大港開唱的交通工具哪種最酷。甚至有人直接從火車站騎腳踏車過去。「青春的熱血啊!」我回了一句,他們說妳沒來真是很大的損失,這可是一年一度土地文化的震撼洗禮,我把訊息框滑出螢幕,關閉通知。
廟口榕樹下,阿銓剛去大甲媽遶境發完補給飲料,潮紅的臉夾帶滿身汗臭味。我們整理車台、掛上彩旗,身邊閒話家常的師姊們在討論要讓臨時被帶來的妹妹打什麼樂器,「妳就跟著前面的人打,反正打錯不會有人管妳,誠意有到就好,打完就有紅包可以領了,知道嗎?」師姊說,妹妹點頭,阿銓尷尬地看著我笑,我想到他之前說入破用的〔苦相思〕幾乎沒人打得出來,但凡用到這個鼓介,都只剩我在撐,站遠點也只能聽到銅器鏗鏗鏘鏘,根本聽不出統一的規則。
保生大帝的神轎近了,鑼鼓外還夾雜電音、國樂、大鼓等花式的聲音。女子穿著清涼的窄裙,在鋼管上磨蹭;又或是坐在三輪車上,穿著短旗袍,演奏著重複的國樂曲,她們用規格化的笑容向我們示意,一群伯伯們從失神的演奏中抬起頭,眼神發光。我低頭看了看身上的唐裝和長褲,阿銓把手上的嗩吶遞給我:「要不要吹,我換個哨片妳就可以吹了,她們吹那麼爛,妳隨便吹都贏她們。」我冷笑,他說算了啦不要太在乎,陣頭不過就是這個樣子。
保生大帝的神轎終於到了,我們奏起【風入松】,之前向我炫耀價碼的師兄拍拍我的肩說我打得不對,叫我看看身邊的人——剛剛說「打錯不會有人管」的那些師姊。阿銓放下嗩吶,教我不要理他,「勇敢一點,妳打的是對的。」他用嘴型示意。轎班共有約莫二十個壯丁,肩上披著毛巾,臉上略顯疲態,他們吃力地踏著腳步在廟前參駕。突然,一個站在轎前的壯漢似乎倒下了,周遭其他的人附過去,努力將神轎撐起來。鼓手大哥依然冷靜地打著鼓,其他陣頭行禮如儀,好像眼前沒有發生什麼大事。
鞭炮燃起,眼看轎班的人要撐不住了,阿銓放下裝著擴音器的嗩吶衝進鞭炮堆中,鼓手大哥向我使了個眼色。我很怕炮,要不是為了出北管,我遇到炮向來都是躲得遠遠的,此時,我卻發現用力敲擊手上的鈔,就可以發出放鞭炮的聲音,我想起阿銓說打到飛起來也沒關係,於是猛力地打,假裝耳邊鞭炮聲沒有停,假裝忽略腳踝上若有似無的刺痛,避免擔心阿銓就此消失在鞭炮灰中。
把倒下的壯漢拖到醫務室後,阿銓跑回榕樹下找我,他笑著,臉上布滿了灰,褲管多處被燒破,我問他有沒有受傷,他說就算會痛,我們還是要做啊。「那個人是怎麼了?」我問,他看一看陣頭離開後的廟埕,四下無人,「心肌梗塞。」他說,但切記這不可以隨便對參與這次廟會的人講,要說他是被神明帶走了,能夠把生命獻給神明是他一生的願望,況且他病痛纏身多年,終究是被保生大帝眷顧了。
我陪阿銓坐在醫務室處理傷口,點開限時動態,一群同學舉著啤酒在音樂祭撒冥紙,Y學姊則沒有去大港開唱,而是來看了這場保生大帝的遶境。
「嗚嗚,犧牲了去大港的機會來支持本土廟會,果然把腳放入土地才能感受到真正的台灣價值啊!」她放上幾張神轎停駕的照片並寫道。(下)
●決審記錄刊於文學大小事部落格:https://reurl.cc/0jMe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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