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國居／花娘心

客語中有一個詞彙，花娘心，專用來罵三心二意的小孩。花娘究竟是誰？我庄耆老各個嘴中含著滷蛋，沒人說得清楚。此女真倒楣，不知道犯著了誰，無端變成客家庄罵人的字眼。長大後我在辭海裡尋覓，她躲在古代的花堆裡，我把她拉出來，滿身的胭脂味，是妓女。

用妓女之心罵小孩，直覺是無限上綱。和乳臭未乾的小子談花娘，太早太遙遠了，像是到不了的彼岸，不著邊際的罵人話語很難立竿見影。小時候被罵這個詞彙時，滿腦子充斥著繁花，大娘小娘、大朵小朵迎風搖，覺得這不像是挨罵，倒像是過路風景，東摘一朵，西採一束，如此隨心所欲。直到有一天，發現阿婆義憤填膺用「花娘心」來罵一個老男人，爾後這個詞彙便在心坎裡重摔一跤，許多年爬不起來，宛若形象瞬間崩壞。如今它在我心中，早已不是繁花之美，而是花心男的大總匯。

怎麼說呢，住在村尾的老王，早有家室，幾十年來卻不斷曖昧別的女人。二十郎當就結婚了，三十而立，卻在外頭巧立門戶，瞞著妻子金屋藏嬌。四十而不惑，竟被美魔女迷惑，她大他好多歲數呢！五十知天命，很可惜他天命帶桃花。老王第一次出軌時行事低調，像是在暗夜爬行的龜，沉入黑壓壓的大海，慣性在黃昏後潛行，鴨舌帽重重按下鼻緣，把身子壓得好扁，彷若可以穿過狹長的縫隙，不過鴨蛋再密也有縫，在離鄉三百里山嵐瀰漫的東海岸，被同事撞見後支吾其詞，敗露花心的蹤跡。那女子相貌平平，消息很快被渲染，熟人各自往雲霧想。

走歧路的愛情，走著走著便分岔了。第二次曖昧對象，足足長他六歲餘，聞之者莫不火燒火燎地想罵人，直言老王大腦灌漿糊，眾人嚼舌根議論紛紛，偏偏畫錯重點，其出軌行為完全被忽略，卻不偏不倚議論起他的審美觀。問題是討論這些有啥用，關鍵是老王喜歡，審美這件事對他來說深深如海，別看他個性溫溫的，像是浪靜風平，但三不五時就兜在浪尖上，腦袋瓜想什麼沒人知道。第三次出軌，已經將近六十歲，老牛吃嫩草，依舊沒人祝福，何況這本來就不該被祝福。一如往常，他同樣陷入審美觀的敗壞裡，重蹈覆轍，深深不能自拔，無計可施又無藥可救。

這麼多年來，老王嚴以律人，寬以待己，外頭風流，卻把老婆裹得密不通風，從未在公開場合帶她出門過，朋友們早已忘卻她究竟是面長面短。直到他快要六十歲時，在一次朋友的聚會裡，老王身旁又換了一個女人，令人眼睛雪亮，女人年紀與其相仿，氣質優雅，外貌動人，瞬間驚動四座，現場一片靜默，當下沒人再對老王審美觀品頭論足了。真沒想到老王鄭重向大家介紹，那人正是他的元配呀！

「花娘心啦！」眾人傻眼，忍不住扎堆議論，帶著氣憤批評，阿婆率先直白用這個詞彙作了結論。

花娘心，客家語，指一個人三心二意做事不專注，更深層的意義是喜新厭舊。花娘沒有鍾情，以顧客為導向。老王沒有鍾愛，身旁的小三一個一個換，其實都沒元配好，問題不在審美觀，刨根究柢就是花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