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紘立／洗澡難

傾斜的屋子年歲已高，教它如學生朝會挺直腰桿不大可能。剝蝕的磚牆，外露的水管，發霉的天花板。假使房子有意識，應當病痛纏身，唯有都更投胎一途。是否超抽地下水導致？貌似清澈，實則含礦物質、沙石、微生物，日積月累水管內壁沾附苔蘚及水垢，熱水器斃、洗衣機斃，遑論燒開水飲用了，那是拿生命開玩笑！

老舊的三層透天厝，產權比掌紋複雜；生命線上有人凋零，感情線上有人婚嫁，離開的人越來越多，剩下的依舊啟動幫浦超取，超出地底能供給的極限。又不是探勘石油的風水寶地，再抽，便是混濁難堪的真面目：驅使走與不走的癥結。

走，你發現「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家，不能回。

不走，你妥協敗壞腐朽——家，尚且能住。

離開又回來的人，壓抑慾望，萌生繼續流浪者計畫。

我是第三種人，來來去去，才明白「三點水」是最糾結的筆畫，寫起來簡單，生活起來卻很難。

洗澡難

提著換洗衣物跑到家後提供給街友盥洗的「香香澡堂」。

招牌的緣故及地理位置的緣故，我曾誤認是間即將開幕的包子店，畢竟許多夜間擺攤的商家白晝多數棲息小巷，平凡的鐵捲門後，藏著日賺斗金的排隊美食。順勢一問，才知道日後它會是間「澡堂」，心裡感到失落，包子和洗澡，吃比較實在。

現在問我包子和洗澡誰重要，肯定、絕對是後者。

幾十年仰賴地下水，再是滿水位，涮過三代人，終究面臨乾涸。

馬達拚老命地汲取，蜿蜒管線，擰開水龍頭竟是一場微型土石流：真像是吃壞肚子的悲狀。

視覺年齡很young的志工聽聞我落落長的「辛酸史」，並無顯露「啊！你不是街友，只是停水來洗澡的住戶」的神情，彷彿我也被歸類到真正的遊牧民族。來到此處，毋需交代細節，每個人有每個人刻意編織的謊，沒有人應當去揭穿真假。到底，僅是借用熱水時光與空間，洗除快結晶的汗，活脫脫回復「正常人」該有的模樣。

我分配到一間小套房浴室等級的「隔間」。褪掉衣物，準備就緒，朝外喊：「謝謝可以投幣了！」免費一幣換得二十分鐘，蓮蓬頭畫出透明的虛線，虛線冒著煙，還有淡淡的氯氣。其他空間陸續填滿需要沐浴的人，開始流淌歌聲。慢條斯理地刷牙、洗臉、洗頭，香氛沐浴乳擠在繡球花般的沐浴球上搓出雪白無瑕的泡沫，好香，連堵塞的毛孔亦明白甘霖將至的喜悅。

這樣的小確幸，是我夢寐以求的大幸福。

難怪我渴望愛情，貪圖的或許不是不再孤單，而是租賃一間學區的小套房，每天得空洗澡。網購不同品牌不同香氣的瓶瓶罐罐，維持一個「正常人」的樣子；或者塑造他人看待我時的假象。被水洗滌中的我才是我，億萬顆水珠凝結在髮尾，如涉過暴雨的狼狽，無人知曉渴慕洗澡是我人生清單裡的第一項。洗到大的地下水有股土味，水質滑滑的，沖淨後皮膚仍像覆蓋層膠；珪藻土腳踏墊積累腳印的泥輪廓，始終不潔。

收拾發餿的衣物，怎樣來怎樣去，門前聚集和我一樣提著塑膠袋的人們，已經沒有區別。志工善意提醒我澡堂的營業時間，「我家暫時停水啦！真的！」心底跑馬燈時速一百二十公里狂奔，話語卡在喉嚨，嗯嗯嗯嗯。於他眼中，約莫、估計、似乎、可能看透我的本質：目前無家可歸的流浪者。

踏出澡堂門，誰不各奔東西，在自己的旅途躊躇一段路？

「如果某日真的落地生根，浴室是萬萬不可缺少的！」幾坪大的空間，掌握雨的溫度和強弱，你是自己的老天爺，這感覺真棒！想起來就聞到一股草本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