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平/鬧鐘

鬧鐘。(圖/顏寧儀)
鬧鐘。(圖/顏寧儀)

旅行中走進一家舊貨店,看上了一個戴眼鏡的泰迪熊布偶,一兩只瓷杯,還買了一個白鐵機械鐘。鐘是圓形的,約一個少年的掌心大,比一個馬克杯口小,像是加厚版的車輪餅。

鐘頗沉,兩足八字開,背後帶一小鐵片,算是尾巴,也算是第三隻腳,使鐘微仰三、五度。鐘頂裝一顆像地球儀的小球座,球體伸出一根小鐵環,所以若有需要,這鐘也是可吊掛的。

鐘是發條鐘;鐘面有兩圈,大圈走的是物理時間,人類所刻畫的時間,抑或是人生的時間;小圈比美金一分錢更小,畫在12的數字下,還抹去12的四分之一截,走的是被置定、被規畫、被要求的時間——能走這種時間的鐘,也就叫鬧鐘。

有給自己送鐘的嗎?有。

小時候,給自己買鬧鐘的理由很正當,說是為了早起讀書、背書。約莫小學四年級起,每到考前一周,就自覺要早起備考。清晨四、五點,鬧鐘鳴鈴即起。曉寒,台北的冬晨尤甚,想要脫離四個手足所睡大通鋪(今日看來是小通鋪)的暖烘烘的被窩,很難但也不難,靠求勝意志可達成。果然,期中、期末皆拿第一名獎狀,狀紙裝框擺在壁櫥上顯耀。

那時買的鬧鐘,形狀像一塊小磚頭,塑料殼,不重,但裡面裝著一顆胖嘟嘟的電池。世間只要鬧鐘還有電,發條還記得旋轉,這鐘就會大聲地、不依不饒地告訴你:該醒了,時候到了!

凡是能叫醒你的,都是鬧鐘。

父親凌晨五、六點就要起床,去巿場做生意,但他不用鬧鐘。他的鬧鐘是中午做生意回來,午睡時大姆的來電。他一天中最倚賴這一頓午覺,也因為倚賴,所以最不容許孩子們吵鬧。彼時,誰能知道生活多麼不易呢!

弟弟國中畢業後,不好讀書,很早就去工作了。作為他的室友,是非常清楚他是有鬧鐘的。但他夜遊回來,從來不調隔天早上的鬧鐘。他的鬧鐘是親親,那是一隻狗的名字;他的鬧鐘是母親,好說歹說,他才肯起床,有時甚至繼續迴盪在他的太虛幻境裡。

弟弟結婚,母親老了,老母親體虛,不方便出門去買早餐。家裡開了會,怎麼解決?弟弟說他早起,每天自然醒,可以送餐到母親家,再去工作。誰能想到他有不用鬧鐘,而自然醒的一天?

回國的時候,聽媽念叨她要買個鬧鐘,舊鬧鐘不可靠,有時還會休克。沒有鬧鐘,她會忘了起床做早課。以前她都不用鬧鐘,她的虔誠心就是鬧鐘。清晨,天還暗暝,她就端整儀容,跪在壇前誦經學佛。也不知何時起,她要用藥才能入眠,藥量隨年日有增無減。現在她的早課,都在八點以後,有時是被鬧鐘叫醒的,多半是被弟弟送早餐來時叫醒的。

老人家一旦睡不好,元氣復原不夠,身體就要鬧騰犯病。好好睡,好好吃,保持內心安詳,這是常提醒她的話。不能睡真糟糕。垂釣睡眠,到後來都是釣起一顆藥。看小孩子睡覺,不覺間就有一種幸福感。跟著熟睡孩子一起呼吸,人會漸漸詳和起來,彷彿此刻也是天堂。不懂得有鬧鐘的年紀,也不過短短幾個秋,非常不捨。

伴隨鬧鐘呼喚而跳動出來的事件,多是考試,軍役,工作,晨禱,或是飛機起航的時刻。從海這邊飛到海那邊,是母親送的一個紅包。從海那邊又飛到海這邊,是貓的送養後,一個人的淚崩。

有貓主子的都知道,貓比人起得早。不,是夜貓子玩夠了,肚子餓了,就吵著要伺候飯食。不給飯,牠就搗蛋,不然就壓在你身上,用手試探你的鼻息,看你死活如何。再不理牠,牠就獨自坐在窗台,哀怨嘆息,然後頻頻回頭,問你良心何在?

再從海這邊飛到海那邊,是另一隻貓的陪伴。貓不需要鬧鐘,牠們的身體裡都住著自己的鬧鐘。據說貓也能知道自己生命的時限,「是該走的時候了!」一旦這種鬧鐘走近了,牠們就會默默尋個安靜冷僻角落,等待鐘聲,然後隨著聲響溘然而逝。

曙光未現,夜露滾動,這是鳥的鬧鐘嗎?

和風吹送,春雷乍驚,這是北國大地的鬧鐘嗎?

城疫擴散,冰山融裂,這是地球蒙難的鬧鐘嗎?

七印揭開,白馬奔蹄,這是彌賽亞來臨的鬧鐘嗎?

猜疑繁衍,信任瓦碎,這是長久關係即將告別的鬧鐘嗎?

鬧鐘無情卻有情,該醒的時候,怎麼還能睡下去?執迷,總是有悔。還要記得《傳道書》說的:生有時,死有時;栽種有時,拔出所栽種的也有時;拆毀有時,建造有時;哭有時,笑有時;哀慟有時,跳舞有時;懷抱有時,不懷抱有時;尋找有時,失落有時;靜默有時,言語有時;喜愛有時,恨惡有時。

同樣不知何時起,不大需要鬧鐘了。整晚一個人,不是翻過來,就是覆過去,於是,晨熹微微,從窗簾透進一絲光線來,人就醒了。有時雀鳥飛過窗外,叫了兩聲,人也醒了。朋友搭早班飛機,怕送機誤了事,就設定鬧鐘,結果鬧鐘未響,人已醒了。

若是噩夢襲來,難免也會嚇得驚醒。但更多的只是邏輯不通的幾場夢境,淺淺的像海面浮草,在可控制和不可控制之間,在愛慾的連續和不連續之間,在種種壓力和尋求釋放的角力之間,這才發現:纏在身體裡的心思難分難解。人睡了,人也未睡,心頭甸甸如有石塊丟擲、累積。人醒了,人也未醒,既想離開夢,又想把自己拽進夢中,去改變,去造化,或者去圓滿。有夢的人生,快樂似乎不多,只是可以拋棄鬧鐘。

Z的臉色確實不好了。他是一名老師,一名教授,也是一個強人。在凡事他說了算的工作範圍內,他是要求絕對的忠誠的。任何的解釋,都可能成了頂撞或忤逆。所有的不順遂,於他都是難忍的。他曾經被他的老師折磨,像凌辱一條狗一樣,如今他也在複製他的老師。但是,像狗那樣甘於辱、忠於愛的人又有多少呢?

再養的那貓出奇的乖,不再是夜未亮就吵著吃飯。貓只是來房裡看一遍,再看一遍,就轉身走了。等到人下了床,牠才開始叫喚:「快來備食,本宮餓了!」後來搬了家,屋外陸續來了四隻浪貓,都把這屋當作食堂。日復一日,管食堂的為了定時營業,身體裡自動設定了鬧鐘。就算得了世紀肺炎的當口,身體也記得起床去開館,給貓飽食。

這不,多少年了,每個星期天,身體都記得去教堂。每個星期一,身體都記得拿起電話,打給遠方的母親。初雪的時候,就記得那一趟永不可能再回去的旅行。聞到濃郁奶香的時候,就記得巴黎深冬的早晨街道。溽暑,看到穿背心的人,就想起有一次的分手。

只有萬物之靈的人,會用到機械,包括了機械鬧鐘。其實買來的機械鐘,已經很準確地告訴你:它不準確了。發條上工後,齒輪滴答滴答響,但只要它進入時間的計算裡,就一再地顯示,它正在一分一秒的偏離中。

愈偏愈遠。

正如和Z的關係,已經在機械鐘所預示的軌道上。

四月,仲春向晚的湖畔,驅車走過繁花盛開的道路而來。途中,隨機播送的U盤裡,傳出了一句李建復所唱的「歸去來兮——」停車,面朝大湖,把這首歌聽完。

是時候到了嗎?

滴答滴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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