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宛彤/有耳無喙(下)

有耳無喙(下)。(圖/阿尼默)
有耳無喙(下)。(圖/阿尼默)

終於眼睛的紗布拆卸出院,阿嬤推著叔的輪椅經過我旁邊時叔沒有看向我,父皺眉用眼神示意我叫人。我略叫一聲,叔。他微微朝我這邊抬頭就被推走。我不敢問他還能否看清楚我的樣子,醫生只低低的說光線感知應該還行。

大約就是那時候叔開始被限制出門。叔菸抽得更凶,戴著墨鏡保護僅存的視力騎車載我出門。而又是誰看不出來家裡的擔心,還很開心地拉著叔的手去雜貨鋪呢?印象中後來開了一次大刀,長長的傷口幾乎橫越腹部,黃黃紫紫的皮膚貼滿繃帶和長出幾條管子、左腳掌不知為何常有傷口,糖尿病病人末端神經感知差,有陣子家裡的磨石子地板常有血跡,久病未癒細胞病變,於是大拇指截了。

叔不願旁人攙扶著走,不情願地拄著拐杖問我要不要去雜貨鋪。我在心裡皺眉,那時候也有點怨叔為什麼不把身體顧好,看著阿嬤氣沖沖地大罵,我下意識地跟著「你敢會使較聽話咧!」等話點頭如搗蒜。很久以後才覺得我真是笨得徹底,早該說好的。

雜貨鋪的記憶就斷在那樣悶熱的雷陣雨前,截去大拇指後病情沒有好轉,急轉直下之餘便決定把小腿以下截了。於是廚房多了輪椅。

有陣子叔進出醫院頻繁,每次一兩月的住院觀察跑不掉,難以想像半夜裡的救護車警鈴和急診室,也已從來沒問過叔。阿公留守家裡,假日的中午會要我們帶午餐過去醫院給阿嬤和叔。提著沉甸甸的兩個鐵飯盒,阿嬤總叨念煮得太多啦。阿公年輕時是總鋪師,從跟人家做辦桌到自己開館子,每次回去的菜色總要塞滿整個十人大木圓桌不可。我認識的台式料理只要和大魚大肉碰上邊幾乎就可謂「好料」,多數時我們的餐桌鮮少出現一道以上的青菜。

廚房在下午阿公從市場回來的摩托車引擎熄滅後就開始忙碌,銀閃閃的菜刀重擊落下的剁大塊的肉,油熱了就下料,像雷陣雨那樣雨勢的炸。老一輩的廚師喜歡用回鍋油,那一滋滋作響的煎就會香氣四溢,瓦斯爐的火兇猛得衝,聽起來就像壓低了聲音喊火火火。阿公有自己的調性,從備料到上桌幾乎一手包辦,只有阿嬤能隨其左右協助,我隔著玻璃拉門聽甩鍋或快炒的敲擊,濃郁而溫熱的氣沿著門縫洩出。

醫生頭痛,特別囑咐清淡且營養均衡,阿公不是刻意跟醫生作對,只是不知道該怎麼做出醫生說的「好料」。

上國中後才有記憶叔的狀況穩定,便安排回家休養。那時病床、抽痰機和各種機器才進駐廚房。叔的痰無法自己排出,帶著濃痰的咳嗽充斥午後。起初還能咳出什麼,黃綠色的稠物慢慢流出氣切的塑膠管,沒有準確擦去所以不停的來回牽絲,摻在紗布上乾了又濕、濕了又乾。我不敢問叔那是什麼樣的感覺,是喉嚨深處有一團刺刺的火還是咽的淺處有湧溢的沼澤。

吃飽飯大家很自然地離開廚房,剩叔的咳嗽聲還留著。家人忽略血氧機的低頻運轉各自午寐,我看著地上的正當午陽光放空,光因來去飛快的車子而閃爍搖擺,電扇的葉片把空氣切得沙沙作響。廚房的乾咳過猛變成嘯吼,獸般的嚎。阿嬤沒有要過去關心的樣子。我緊張了,小心的起身拉開玻璃拉門,暗室裡叔的面色漲成紅紫色,汗滴滿臉,痰液已經流滿了前襟。吃力的哭泣般大口吸氣,一雙眼珠瞪得老大,紅血絲浮在淡黃的眼白好像在大聲呼救,嘴開開的好像想說什麼。

我愣住了,直覺性的一步步的後退,幾乎暴力的推開拉門趕緊搖醒阿嬤,然後快步走向廁所。陰暗的廁所白燈微弱,照著鏡子裡撐著洗手台的手發抖,一抬眼我看到自己慘白的臉,一陣噁心湧上,嘩啦啦的白水槽花了。

有陣子我不敢直視那雙眼睛。

在阿公家我們不談叔的狀況,回彰化的家也一樣,回外婆家也一樣,父不提、母不說、弟不問。有時同事親戚會關心幾句,四個人都好像叔是個陌生人一樣,從來不談。

叔的狀況起起伏伏,出院沒多久又回去了。家裡頓時安靜下來,那陣子天氣涼了一點,連電扇都不用開了。阿公一個人在家吃得十分簡單,有幾盤盛裝被反覆滾煮而幾乎失去顏色的黃褐團狀物,就知道這大概是阿公這禮拜的某道家常。廚房在我們家是非常重要的場所,菜色編排自然不是我等能夠插手干涉的,而餐桌禮儀也一分少不得。盛飯順序須依輩分,阿公有專屬的筷子、阿嬤喜歡用瓷碗等,小時候沒有人告訴我這些規矩,自然被罵了好幾次。父看到我泛淚便喝斥不准哭,閉嘴吃飯。

家人們通常只在餐桌聊天。阿嬤喜歡說親戚的近況和左鄰右舍的軼事、阿公說菜價和分析每道料理背後的來源和恩怨、父和母通常不起頭只顧聽,弟不通台語,只能支支吾吾地回答問題,叔不說話。在我們家的餐桌沒吃完飯是不許離開的,不管吵得再怎麼兇、筷子都摔了碗都放了還是得坐在那,其他人勸架時叔卻從來不說話。即便最近也偶爾談起遺產等事,叔還是從未說過一句。

假日中午我們例行送餐。阿嬤推著叔的輪椅緩步靠近,少了餐桌的氛圍寒暄內容是能輕鬆許多。母負責聽阿嬤抱怨醫院裡態度糟透的護理師和吵鬧的隔壁床,父站在旁邊只聽,我看著叔乾裂泛紫的嘴唇,深刻記得有次父私下拜託我多和叔聊天。「除了妳,叔不跟任何人講話。」

看著叔每隔一個禮拜就消瘦一點的臉頰,曾經的大肚子幾乎減去。上了高中的我還是只能很笨的說出父給的建議問候「身體有沒有好一點」、「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有時假日我們改回外婆家。大舅喜歡留父在深夜母帶著弟去睡後喝酒,舅十分大男人,話題圍繞政治股票進口車洋酒、醉了就罵同住的親戚惡性,父是隨和的人,也會搭上幾句。我喜歡假藉看電影之名留在沙發聽他們對話。

威士忌杯敲擊,舅面露微醺之緋,「啊恁小弟敢轉來厝內啊?狀況敢有較好?」

我心裡一抽,其實略期待父有所表示,雖然自知我大概很快就會被舅催促就寢,其實寢室就在客廳隔壁。但那個夜晚我再也沒聽到父的聲音,只聽見玻璃杯碰撞頻繁。

少了曾經童言童語的餐桌變得安靜,沒有人刻意說些什麼。咳嗽聲會結束嗎,也沒有人提過。阿嬤要求叔在餐桌上若要咳嗽要蓋著或壓住氣切口,怕飛沫染了菜。叔還是繼續咳,阿嬤提高音量說要摀住,叔沒照做。阿嬤火了,叔沒說話只是繼續。阿公有時會出來打圓場,好啦稍微蓋(kah)咧就好、阿妳嘛莫受氣(siū-khì),猶咧(iáu the)食飯(tsiẚh-pn̄g)咧。阿嬤賭氣大喊算了!餐桌的電扇把空氣帶離皮膚又重新黏上,悶熱的初春雨得突然,廚房裡冷氣開了也開始囤積厚重的油煙味。

沒人再說話了,靜得我開始聽到各種咀嚼聲,弟很不規律地咬空心菜、母口中的飯已經被磨碎成帶有黏液的團狀,發出液體來回沾黏的曖昧的聲音。我試著轉移注意力到抽痰機接近安養的垂死呼喊,一陣一陣的百萬隻蜂湧,或是震動模式從不接聽的來電鈴聲。

抽痰機在我後方傳來過度的震動,發狂似的低吟哀歌,唱著我不懂的經文。叔開始劇烈咳嗽,阿嬤又按捺不住開始碎嘴,阿公猛吸著湯,父撕咬肉,母咬碎軟骨,弟的不鏽鋼湯匙刮著碗。血氧機大聲嘶吼,我瞄了一眼大聲咳嗽的叔,氣切口的紗布上竟多了些血跡。阿嬤的不鏽鋼湯匙刮著碗,阿公開始碎嘴湯有一點鹹,父咬碎軟骨,母撕咬肉,弟猛吸著湯。血氧機大聲嘲笑,我瞄了一眼叔,氣切口的紗布上又多了更多血碎片。

阿嬤沒有要去拿紗布的意思,我在心裡混沌該不該問叔會痛否,叔只是不停的咳嗽,像被枝仔冰嗆著了那樣、像嬸嬸回來不客氣地談財產低著頭那樣、像親戚不帶感情的關心那樣、像醫生語重心長站在旁邊和阿嬤報告情況那樣、像半夜痰卡在喉頭那樣、像餐桌上不靈巧的手顫抖的抓握筷子那樣、像那雙急於向我求救的黃眼睛那樣,咳嗽。

沒有人說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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