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亦絢/一起變成別人吧!——宛如犯罪小說的龍捲風式國族敘事

《遺忘之書》書影。(圖/聯合文學提供)
《遺忘之書》書影。(圖/聯合文學提供)

推薦書:喬塞‧愛德華多‧阿瓜盧薩(José Eduardo Agualusa)/著,李珮華/譯《遺忘之書》(聯合文學出版)

閱讀《遺忘之書》,我不假思索地,就會想到以撒‧辛格的意第緒語小說《盧布林的魔術師》——這兩部小說中的主人翁,都採取了世人眼中非常極端、近乎荒謬的「自囚」。但兩者還是有許多不同。在《盧布林的魔術師》裡,「自囚室」在尾聲出現,魔術師的妻子還為他送三餐——他為什麼這樣做?辛格透過描寫心理活動,透露一二。

《遺忘之書》中,露朵在豪宅中砌了封死自己的牆,即使到陽台時,也套上只露出眼睛的紙箱,坐吃山空的她會如何?懸疑十足。不同於交際廣闊的魔術師,小說起始就道,露朵因為某個「意外事件」,向來就封閉——「退避三舍」不像魔術師「激烈的反對自己」,而更像一個人,在原有的性格上「變本加厲」,這是真的嗎?她的「孤島行動」位於小說開篇——相較於傳統經典,安哥拉青壯世代小說家阿瓜盧薩的書寫,更近主張「反溢寫」的卡波提——節奏明快、行動不斷——但是心裡話?不,即便露朵寫日記,這仍不是掏心掏肺的小說——它甚至讓我想到推理大師漢密特——沒錯,要說《遺忘之書》是犯罪小說也可:失竊的鑽石、倒掛的數字、奇怪的飛鴿、乖張的帽子、反叛的毒蛇,警察、謀殺與無止盡的掩護逃亡……

在安哥拉的獨立日前夕

上述特質,或許不易令人想到非洲國家獨立運動史?露朵出場沒多久,她就隨嫁給安哥拉人奧蘭多的姊姊奧黛特,從葡萄牙的阿威羅,到了盧安達,面對安哥拉的獨立風潮。奧蘭多是藏書豐富又多金的採礦工程師,老家與盧安達「安人運」(安哥拉人民解放運動)領導者內圖(Neto)都在卡戴特。安哥拉人與葡萄牙人的安葡婚普遍嗎?不清楚。但內圖的妻子也是葡萄牙人。奧黛特口中的「恐怖分子」,奧蘭多讚許他們「為國家自由奮鬥」。奧蘭多還可以連著幾小時敘述「殖民者對非洲人犯下的罪行」,直到妻子回房哭泣。奧蘭多被殖民卻父權,相對地,小說家對葡萄牙姊妹的描繪很節制,從沒稱她們為種族主義者——但無疑她們是。姊姊嫌惡奧蘭多的親戚「講話像黑人」,露朵「不願做黑人菜」。奧蘭多是「白皮黑骨」。

安哥拉獨立後,大批殖民者離開安哥拉,也有轉往巴西者,因為「討厭共產黨」——這也是奧蘭多的心結,他想要國家,但對共黨有疑慮。他在獨立日前兩天一反「與安哥拉生死與共」的態度,決定一家三人拋棄安哥拉飛往里斯本,夫妻倆卻在參加餞別宴當夜失蹤。這種反常,大大激起我們對安哥拉政治情勢的興趣。

在世界史中,安哥拉的重要性是多重的。一九七○年代,葡萄牙除了是歐洲的窮國,還是加入北約的獨裁政體,在其殖民下的安哥拉稱「葡屬西非」。二戰後的美蘇強權,並非嚴謹定義裡的殖民帝國,相反地,它們都曾各自以「反殖民」為取得市場或支配權建立合法性。雖然我們在談文化殖民時,習慣指稱美國也是殖民主義者,但「戰後兩強」與歐洲列「殖」的擴張,並不完全相同。如果說英法開放其殖民地的政治參與,帶有招降的奸巧,葡萄牙的薩拉查(Salazar)則禁止殖民地上的政治活動,並以殘酷對待異議者著名。直到康乃馨革命,才使殖民地抗爭出現轉機。安哥拉的獨立日為一九七五年十一月十一日,前一日南非還對其空襲。獨立日就成立了兩個「國家」,內圖領導的「安哥拉人民共和國」,薩文比代表的「安哥拉民主人民共和國」。後來薩文比失勢,與美國參院投票反對增撥祕密行動基金給中情局,以及南非介入被曝光兩事,應該有關。「〔……〕原批評蘇聯、古巴的非洲諸領袖,當時對南非的介入和中情局的角色都不知情,但這時他們開始從較接受的角度另眼看待蘇聯的行動。」(註)這也是看待安哥拉親共比親美反共更符合「政治觀感」的背景——與美國同一陣線的南非,當時可是惡毒的種族歧視力量(曼德拉還在牢中)。

安哥拉由內圖主政後,三方內戰多年。剛果(薩伊)的「大掠奪者」蒙博多,支持上述兩者之外的羅貝托——蒙博多在小說中出現,是因迫害過薩伊音樂家——有些薩伊人也是安哥拉人——安哥拉是多族群之國。小說提到時尚抗爭「薩普」,與蒙博多曾強制男子服儀的規定應也有關。

自體分裂與自發的今生輪迴

蒙特是非常服從新成立國家的「中流砥柱」。傑雷米亞是對安哥拉獨立趕盡殺絕的葡萄牙殖民勢力軍人。小酋長心繫安哥拉,很難說他和蒙特之間為何必須「你死我活」——更核心的衝突,可能是先天的「不服從性」。阿瓜盧薩描寫若干人力挺小酋長,完全不是因為什麼政治思想,而是「不爽蒙特」——無論他們在蒙特身上看到的是「特務」或「思想警察」——結果,傑雷米亞與小酋長兩個南轅北轍的人,一個愛殖民一個反殖民,只要碰到蒙特,都像亞哈船長與白鯨。至此,小說最多作為鮮活的國族敘事——但阿瓜盧薩的奇蹟筆法,如龍捲風般,將我們拔離了地平線:因為,人物最後都「獲贈」一個「非自我」,或說「相反的我」。

佩索亞的「異名性」或「在自我之間流浪」的激進自體分裂概念,在此與某種「解殖」接隼。一個人在此生「判若兩人」——乍看彷彿宗教所謂「不可思議」或「立地成佛」才能解釋。但在歷史上,這也不是完全不存在。比如,以自由主義傳世的台灣學者殷海光,自承少年甚至思想近於法西斯。像「周處除三害」這類民間故事,也反映人們心底深處的渴盼:我們希望脫胎換骨或除舊布新的人生可以成真。我稱這種震撼為「自發的今生輪迴」——它與宗教的輪迴形成某種悖論,因為宗教輪迴並非自發,也不著眼在今生。芥川龍之介的〈杜子春〉的前半段就是上述現象的反例:杜子春每有新機會,必重蹈覆轍,必執迷不悟。——早年「學不會教訓」的子春,可說令人感到哀慟逾恆。在若干關於轉型正義的小說裡,「大變身」往往與規避罪行有關,但這不是阿瓜盧薩筆下「反杜子春」式人物的型態——神奇與澈悟並非變魔術,「償還罪債」並非一種「行為」,而是「整個生命」——阿瓜盧薩往往只以三兩句話勾勒「洗心革面」,難的不只是如何讓讀者感到「突變」合情合理,還包括了做到了如童話般不說教,寓意卻深遠。

若不是因為露朵姊姊的婚姻,姊妹倆對安哥拉的變化,基本上是排拒的。但是對於近乎與世無爭的露朵來說,很難說「不融入」,能造成什麼傷害。然而,一個暴力事件導致露朵無法再是局外人。——在眾人的「今生輪迴」中,露朵的歷程,可說最為震撼人。她從一個與安哥拉社會甚少交流的葡萄牙女人,變成認定「這裡就是我的國家。我已經沒有其他國家了。」——如此激烈的變化發生在露朵禁閉多年間,一反我們相信的認同或生根必須靠頻繁的互動——如果有「內在流亡」這種現象存在,那麼,也可能有「內在本土」——這與教化或生存壓力無關,露朵沒有追隨任何人,她的認同非常個人,就像她的指紋一般獨一無二,也如她的指紋難以磨滅。讀者可以順著情節,進行理解。在此我只提幾個文學上的參考。

文學史中的離奇開槍事件

關於「離奇開槍」,由於故事發生在非洲的殖民地,卡繆《異鄉人》中「白花花的陽光」可能最快浮現腦海。不過,我想提的是斯湯達爾的《紅與黑》。《遺忘之書》裡的「謀殺」,表面很通俗:時代氣氛緊張,又有像搶劫的情境——這些都不「離奇」。所謂「離奇」是在「開槍」與「殺意」之間的反差——這個部分,法律通常不做分別,除非當事人智能不足,開槍自然等於殺意。但文學對此有更複雜的層次探索。在《紅與黑》裡,第一時間裡,朱利安對槍殺他人可謂一點遲疑也沒有。「離奇」的是在之後:他既不希望他開槍的對象死去,甚至對自我開始了探索——到了明瞭對所殺對象的深愛。他的自我對話中,唯一不含的就是對開槍一瞬的開脫。杜斯妥也夫斯基也敘述過如下場景——有人跑去暗殺沙皇或貴族這類「反革命」,但對方一受傷又自動開始搶救,簡直不知在暗殺什麼。露朵不像朱利安一樣認識開槍的對象,但相似的是,在開槍之後,表現得完全不像希望對方死去——露朵在葡萄牙的「前生」,似乎給了露朵的防衛更強的辯護——但更重要並值得深思的是,露朵本人並不作此想。她從來沒用自己是被害者的角度,看待「開槍瞬間」——這也是她外在處於殖民高峰(殺戮),實質卻又與殖民主義脫鉤的弔詭。

露朵在被七歲的薩巴魯問道,是否不喜歡人時,哭了起來。我以為,在扣扳機很久之前,露朵就很「暴力」了。——這不是因為她本身性格,而是她被迫內化加諸己身的性別暴力——在安哥拉獨立前日發生的事件當然是悲劇。——然而,從她被迫接觸現實的角度來看——就算那人瀕死,就算她成兇手,她以他人性命為代價地,依然進入了「重生」。如果說露朵是非她所願地嵌入了安哥拉的歷史,她仍是不迴避地嵌入了——薩巴魯,一個再次非法入侵的「娃娃」(對照獨立前日敲門喪命的「大娃娃」),救她一命且比她還能說出她的心聲——這些安排都耐人尋味。

安哥拉以社會主義一黨專政的型態建國。九○年代,放棄社會主義與一黨專政後,實行多黨政治。民主化的新走向,使《遺忘之書》得以揭露一黨專政期間的自由箝制。小說所謂的「遺忘」,其實帶有「記到不能記」的意味。小說認「他者性」不為自我延伸或偶一為之,而是本可換位的自我變革,顛覆了以種族或身分作為不可抗歸屬的想像,可說啟發性十足。

註:馬丁‧梅雷蒂斯(Martin Meredith),《非洲:六十年的獨立史》(上下卷),衛城出版,2017。上冊,頁3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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