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明玉/失格人間(下)

比起半年前的我,一隻手掌的朋友數已是很大的進步。至少我的醫師會覺得我憂鬱也沒有復發的跡象,因為我還有工作的慾望,藥物都已減量。

真可悲,一個人不想工作,找不到工作,因而吃不下睡不著,折磨自己半個月,一直失眠也不是辦法,看了醫生,又被轉診到身心科,讓我做問卷也是五四三亂填,最後量表出來就領到憂鬱症執照。我以為自己只是討厭社交和人際障礙,沒想到症狀並非想像中單純。

「我們這種說話白目又低情商的人,根本就是亞斯伯格,這醫生會不會看病啊。」大熊忿忿不平的說,好像被判定憂鬱的人是他。

自從開始吃藥,大熊難得不追隨我的話尾,有點感動。無論是亞斯或憂鬱,我都不想要,雖然求職上可能減分,我還是將最近的健康狀況填進履歷網頁。

吃了抗憂鬱藥鎮日昏昏沉沉,像是隔著果凍在看外面的世界,但我覺得在果凍裡凝結的自己其實很不錯。

「欸,憂鬱症這事,不要寫在履歷比較好,找得到工作才有鬼。」大熊停下手中的遊戲搖桿,歪著頭凝視著我,他看起來異常認真。

「有點道理。」我輕輕地點點頭。大熊這種愛猜別人心思的傢伙絕對知道社會險惡。

我厭惡這種判定,心理有病感覺比生理有病還可恥,好像從此有了汙點。但現在問題不是要不要刪掉,而是根本沒有一家公司通知我去面試。還好,不必再填一份履歷,也不會再被拒絕,父親剛好打電話來要我回家幫忙了。

搬回家,要考慮的還有六個月大的小貓,獸醫說居住空間儘量讓小貓有安全感就沒問題。或許,最有問題的是我,哪來的自信照顧老人,最需要照顧的人是我吧。

那天醫生說我一星期都沒睡覺,絕大部分是找不到工作壓力太大,開了輕量安眠藥和抗憂鬱藥物,之後按時服用並定時回診。失業加上得定時看醫生,拿著一大包藥,不知怎麼心裡好像堵著一塊大石,感覺回家的路無比漫長,搭公車又換捷運,或許,還沒到家我就死在路上了。

撿到小貓那天,剛看完病的我拖著快散成碎片的身體坐在醫院旁邊的自助餐店,面前只有一碗粥,我對食物沒有慾望很久了。

忽然眼角一瞥,有隻虎斑紋的小貓挨在垃圾桶旁瑟瑟發抖,我感覺自己陡地站起身捧著餐盤去櫃檯點了片蒸鱈魚,毫無遲疑,大概是這幾個月來最有動力的瞬間。當我用指頭捻碎魚肉,一口一口餵牠,牠急切而用吮咬我手指的瞬間,有種奇異的情感在胸口緩緩流動。

這麼小的生命都想努力的活著呢。

我呢?只是軟爛的活著都覺得累。

「真要養這隻貓嗎?不是應該等到有工作再養?」大熊的聲音從身後冒出來。

他伸出食指,點了點小貓的額頭,又迅速縮回指頭,彷彿誤按了什麼倒數計時裝置。「貓很吵,才來幾個小時叫個不停,你不是睡不好,不要養啦。」他直接結論。

大熊的確有權利參與加入新室友的投票,但我的確不打算聽他的。

小貓的眼睛滿是黃褐色分泌物,上下眼瞼都糊在一起張不開,我伸出手指沾著肉泥耐心地餵牠,盲目的牠便捧著我的手指專注吸吮。小貓瞇著眼狂吃的傻樣有點像幼稚園小班的我,不停往嘴裡塞著軟糖直到腮幫子鼓鼓的,又吐出幾顆糖,想起來實在不夠可愛。小貓此時滿足地攤著肚仰翻在我腿上,頃刻睡著了,動也不動像是死去那樣。

等到我有工作,牠就死掉了。我聽見自己平靜的說。

等到有工作……牠就死掉了。大熊重複了我說的話。

他忽然乾笑起來,用力拍拍我的肩膀說,不會啦,愛說笑,養吧養吧,這麼小也花不了多少錢。大熊居然說伙食費啊教養費也可以算他一份。

小貓好像聽見什麼,張開眼睛喵嗚喵嗚叫著,大熊說,天哪,簡直是小嬰兒,那張臉也太萌了吧。

當時我抬起頭看了大熊一眼,他這個死愛錢的工程師宅男,還算是個不錯的朋友嘛。我又將他放進五根手指裡面。如果,我有小貓那種萌到讓人心臟炸裂的臉,是不是能翻轉人生,至少,不會那麼悲慘,有個誰,也會憐憫我的處境也說不定。

話又說回來,有貓的生活,讓我的心情平靜許多,好像比較少想到死啊痛苦啊孤獨這些事了。

如果世界上沒有貓,不知有多少人會覺得活著很難。至少對我而言,對世界失望的時候,轉身和小貓打招呼,總得到毫無雜念的回應,即使只有一聲喵嗚,多一聲牠都不肯,我也面對面收到訊息了。

如果當天想死賴在床上,關起門來睡也逃不過小貓魔音穿腦,牠總不厭其煩在房門外如泣如訴地呼喊,還不知從何學來猛抓門板的招,只好勉強爬起來陪牠玩幼稚的遊戲。

我的耐性還沒長出來,通常就是隨便揉幾個紙球,反覆地丟過來丟過去,小貓居然在這個新家長出翅膀快樂地飛揚起來。不能小看貓的彈跳力,兩側牆面滿布牠的小腳印,我們在不到五公尺的走廊拋接球,小貓總是一次又一次不知疲倦地叼著球歡快地奔到我腳邊,再一個弧線,球落在走廊盡頭,甚至有好幾次,小貓在空中攔截了紙球,我不禁為這傢伙歡呼起來,該不會是被貓耽誤的天生運動好手吧。

每次看到很蠢又很容易滿足的小貓,我總不自覺微笑,發自內心不為誰客套那種笑容,每次都讓我感到度過漫長的一天好像稍微值得了。

「還好有貓,才能將你從床上拉起來。」大熊的聲音又從身後冒出來。

大熊不會懂得小貓的出現,對我有什麼意義,就好像我也不清楚拯救一隻小貓,是不是就能拯救那個被醫生宣判已經憂鬱的我。

喵嗚——

小貓不知何時繞到我腳邊,伏低瘦長的身軀便是一陣酥麻磨蹭,小貓不知道是換了環境不習慣還是怎樣,變得很挑食,只吃魚罐頭,乾飼料不是整碗沒吃,就是吃了又直接嘔出來,經常在家裡踩到尚未消化的一顆顆飼料嘔吐物。

聽說相處日久寵物很多習性和主人會越來越像,小貓會不會和我一樣太有個性,還是他提早青春期叛逆呢?我現在彷彿工作熟悉穩定閒著沒事幹?居然像個婆媽擔心起孩子。

當初答應父親回家照顧奶奶,附帶條件是小貓也要跟著我回家。他出乎意料並沒有說出連自己都養不活還養什麼貓這種傷人的話,甚至看到小貓從提籃裡鑽出來,還驚訝地說,好小,該不會還在喝奶吧?你會養嗎?

父親的反應讓我鬆了口氣,感覺不住在一起這幾年,他的個性似乎有些轉變,具體是什麼我也說不上來,我們好像許久不見的大學同寢室友,既熟悉又陌生。

早晨走出房間,他們已在餐桌就坐喝牛奶麥片粥,父親正幫奶奶把白煮蛋弄碎,我順手拿起沙拉醬擠了一些和在碎蛋上,主要是奶奶牙口不好,軟爛、營養、好處理的食物,是父親規定的,奶奶也不會有意見,精心料理兼具色香味的食物對她來說都是多餘。

簡單容易上手的這類點心,真是讓我這種廚藝白癡鬆了口氣,畢竟奶奶吃完早餐不到半小時,又會哭喊她餓死了餓死了餓死了——如果不再弄點東西給她吃,她肯定會尖著嗓子、連隔壁鄰居都會跑來關切我們家是不是虐待老人那種高頻音量說,我兒子媳婦殘忍啊——不給我吃飯啊——評評理啊——

只見父親馬上又裝了一碗燕麥粥,還要她小心燙嘴慢慢喝,奶奶掉了些粥糜在胸前,她居然主動拿起毛巾自己擦掉,父親立刻拍拍手說,哇,好棒好棒,這樣才乖。

除了觀察奶奶作息,我順帶也一併觀察起父親。或許多年不住一個屋簷,他的諸多表現對我而言竟然非常新鮮。奶奶鬼哭神號時,不論發生什麼狀況他都異常冷靜,讓我暗暗佩服,父親總是極具耐心的哄騙,像是對待三四歲的小孩那樣,要什麼就給什麼,表現好不忘給獎勵,表現不好也盲目讚美。

「喂,你小時候也常常這樣。」父親說的是小貓躺在地上左滾右滾的樣子。

「我才不會這樣。小貓這是在撒嬌,討摸,你可以摸摸他。」

這陣子回家照顧奶奶,父親經常講起小時候的我,講述我的童年小事時,他臉上的表情總是特別柔和。幾次三番,差點錯覺十幾年前常帶我去抓鍬形蟲那個父親回來了。

「摸他?會不會咬我?我看他老是咬你的腳趾和手指,感覺很痛。」父親有點遲疑地慢慢伸出手,接近小貓約一個手掌的距離卻又停滯不前,看起來還沒下定決心的樣子。

「他只會輕輕地咬,不痛的。嗯……如果他有感覺到你很愛他。」我也不知道為何要加上最後那句話。

最後那句話,讓父親緩緩收回了手指,他端起碗呼嚕嚕將剩下的燕麥粥喝完,離開了餐桌,好像剛剛發生的事都是我的幻想。

凌明玉/失格人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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