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佳鑫/前往詩的光點
加入建中紅樓詩社,是出於某種衝動和自覺。記得國三時,有次去舅舅家,表哥遞給我一本建中社團刊物。拍掉封面灰塵,內頁泛黃,黴斑點點。我隨意翻閱,潛意識裡似乎正尋找著文藝類社團。當時瞥見「建中紅樓詩社」一頁,莫名有種「我想參加」的心動。
開學後,高一仍未加入詩社,進了吉他社。跟母親要了四千元買一把亮黑色吉他,卻彈得奇差無比。期末成發自彈自唱崔苔青的〈歡樂年華〉,在學長和同儕面前大出洋相,不到一年就退出了。是高二某天傍晚,我懷著忐忑的心,默默走向科學館地下室。轉開門,小小聲說我想加入。那時一群學長或坐或站,社辦一陣喧譁,他們齊聲大笑說:「好哇!」
某次午休,我一人跑到社辦找詩集看,那時剛好遇上吳岱穎老師訓練學弟詩歌朗誦。我躲在角落,一手端鐵盒便當,一手不知翻著誰的詩集,突然老師問:「你是?」我害羞說加入詩社了。老師淡淡回答:「這樣也好,以後你可能會參加詩朗,就多看一下吧。」
傍晚五點到七點的社課時間,我們常圍坐論詩。有時讀到一半,一群人皺起眉頭,在語言渙散處,老師就開始找比喻。記得有次他將一把美工刀斜放在一本筆記本上,問我們:「誰想要解釋?」大家都啞口無言,或許有感受到一丁點什麼,但就是說不出來。又有一次,老師拿一塊繡有鴛鴦的大紅喜慶枕頭套,問我們看到了什麼?我說是美麗的鳥。老師說再看久一點。眾人鴉雀無聲。最後他喃喃道:「就是幸福嘛!」
我常寫些爛詩給岱穎老師看。他拾起桌上鉛筆,皺著眉一句一句讀過,在許多形容詞和名詞下方畫線。「為什麼是這個詞?有什麼深意嗎?會不會太簡單了啊?」老師的批評毫不保留,聽說曾有學弟承受不住,跑去廁所哭。我心臟算大顆,越是批評我越要寫,記得某次投稿前將作品放在老師桌上(其實是害羞又害怕),隔幾堂課想去問老師寫得如何,他不在位子上,只在我拙作旁留了一個用鉛筆寫的「可」字。
老師鑑賞詩作時常領我們進入情境,他所說的話都圍繞著詩意核心。若不小心失神跌出去,老師會任性地繼續分析。此時分心的人會有種「出戲」的強烈尷尬感,我知道那是扞格,也是老師面對文學的實踐示範:你必須專注,才能進入;必須誠實,才能感人。
在沉悶的考試生活裡,有段時間想到詩,胸口就開始微微發燙,手心冒汗,嘴角上揚,我知道靈感在滋長,詩句在繁衍,世界高速旋轉起來。那段日子常投稿,當時還有全國學生文學獎,老師要我趕快寫。高二拿了新詩第二名,老師要我再寫;高三繼續投,一樣又是第二名。老師看了得獎名單,輕鬆笑說:「跟第一名無緣嘍!」我知道他是開心的。
岱穎老師有深厚的聲樂底子,在詩歌朗誦比賽準備期間,社員們從最基礎的發聲練習開始,手抱下腹,閉眼,想像自己是顆氣球,緩緩吸氣、吐氣,發出長音並感受彼此的共鳴。掌握一定的發聲技術後,老師會依每人的聲音特色,配予相對應的合適詩句(老師說我的聲音很「大港」);接著每一演員面對長鏡,練習走步速度和體態,讓紙上的詩句長出手腳、浮現表情,每每在台北市詩歌朗誦比賽中獲得特優。
老師周六特地來學校指導詩朗,常買一堆波羅麵包給我們吃。周五社課後總是帶一群人去吃餐廳,叫了滿滿一桌菜,自己卻吃不多,只像在淺嘗味道。
畢業後,有時回母校和學弟們聊詩,面對文本,眾人逞著青春之勇,七嘴八舌砲火連連,其間又不乏意義昇華的楊枝甘露。有時同心協力是這樣的,關於世界或大或小的空白,一個人想呀想也補不起來。在不可思議的詩的多核裡頭,多一隻眼睛就多一道出口,這也是討論文學的樂趣所在。在這個科學館地下室,彷彿有某種引力,能把飄散四處的塵埃吸引凝聚,旋轉提升,變成箭頭指向渾沌中的某個光點。世間俗事冗長繁雜,且不斷綿延複製,安靜或暴烈地讀首好詩壞詩,就像回到那年高二,一切都還那麼單純那麼新,那麼可被期待,彷彿美好的未來離我們並不遙遠。
岱穎老師常說文學是靠自身造化,與他無關。向老師致謝,他總是酷酷地回:不謝。向老師報喜,他也是酷酷地回:恭喜!但事實是,那些美麗的文學種子已在眾學子心中萌芽、茁壯。老師,願您在永恆寧靜的遠方,有詩意與音樂相隨。那裡有溫暖的光,有自在有瀟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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