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勳/處女座——懷念文月老師(上)

處女座——懷念文月老師(上)。(圖/尹珉珉)(東海美術第七屆,現居杜塞道夫,專職藝術創作)
處女座——懷念文月老師(上)。(圖/尹珉珉)(東海美術第七屆,現居杜塞道夫,專職藝術創作)

東海美術系畢業,久居杜塞道夫的珉珉是處女座。我詢問她:「可以製作一件處女座嗎?」

不多久,她傳來了,在白色底色上用米白剪紙貼出來的一個女體。珉珉說:「我覺得處女座是白裡的白。」

我怕報紙發表時,印刷不容易做出「白裡的白」的精緻細微。

因此把底色的白改成了桃紅,潔淨沉穩的處女座,倘佯在桃紅的背景裡,彰顯了內在陶醉激情深藏不露的曖昧本質。

也許,上古的希臘人或巴比倫人,仰望天空繁星,都發現了珀斯鳳(Persephone)仰躺在夜空裡,如此沉靜美麗,她被冥界之王擄掠去了陰暗的國度,然而每一年春天重新回返人間,是萬物萌芽生發的季節,百花盛放,所以,處女座理應有這樣喜悅性情的桃紅吧。

我認識的處女座朋友很多,男性女性都有。也許因為自己上升在處女,好像很容易理解處女座朋友安靜內斂的外表,以及潛藏不容易覺察的熱烈深情。

使百花綻放,使萬物生長的能量,來自珀斯鳳的母親黛蜜特(Demeter)。

黛蜜特是主管大地萬物生長的女神,她想念美麗的女兒珀斯鳳。珀斯鳳回到人間,黛蜜特喜悅歡欣,萬物就勃發生長。珀斯鳳回去冥界,母親哀傷沮鬱,萬物就凋零枯萎。那是上古初民詮釋春天與冬季的方式,春天,就是美重回人間。

所以,珀斯鳳沒有做什麼,她只是靜靜躺在天上,讓微風吹拂她髮絲裡的十四顆星。大地之母歡喜,洋溢對女兒的愛,百花因此綻放盛開。

我喜歡這個故事,美,常常並不自覺,但是周邊萬物因此開心喜悅,不約而同,發生變化。

我認識的處女座裡,最典型的大概就是文月老師了。

▋望月樓

文青的時代就聽過某一個大學校園有「望月樓」的故事。

我喜歡大學校園或一個城市裡關於美的傳說。讓學院不迂腐古板、讓一個城市有活潑的性情。

文青時代,認識很多當年「望月樓」的參與者。這些已過中年的男子,兩鬢斑白,談起「望月樓」,還是很開心。紛紛表明:「我也是『望月樓』一員啊……」

我觀看這些喜悅的男子,事隔二、三十年,不再青春,談起青春的事,依然如百花盛放。

珀斯鳳應該在遠遠的天上,什麼也不知道,但是那些男子記得她上課的時間,守候在那座樓邊,依著長廊,等待她緩緩走過。

「望月樓」的傳奇,為什麼在校園消失了?

校園只剩下枯燥抄來抄去沒有生命的論文,校園失去了詩句的美麗。

商業低劣媒體要製造新的校園美女,每日一張露臀露奶的美女照,不管如何煽動鼓吹,「望月樓」還是已經不復再見。

傳奇是一個時代美麗的記憶,美,遠遠眺望,沒有非分之想,沒有占有騷擾,珀斯鳳在天上若有若無微笑著。

認識文月老師的時候,距離那個「望月樓」的時代很遠很遠了,年輕的朋友在聚會裡起鬨,不怕冒犯,問起「望月樓」的事。

我記得文月老師那樣淡然一笑,回答說:「那個時代女生很少。」

她說話的時候,平靜坦白,彷彿傳奇跟自己一點關係也沒有。

「那個時代女生很少。」哈哈,多麼處女座的回答。

她真的像珀斯鳳,遠遠躺在星空裡,一塵不染,人間的是非都與她無關。

我認識文月老師的時間比較晚,她已經卜居奧克蘭,偶然回國,我們總會見面,每次見面都很愉快。

她優雅從容,在任何可能喧鬧的場合,總是微笑旁觀,於一切事若即若離,對一切人事都不涉褒貶。

文月老師是專精六朝文學的,她自己也彷彿是《世說新語》裡的人物,在那樣混濁囂張殘酷的亂世,能夠保有一種清明。

容貌上的美成為傳奇,往往並不只是因為容貌。在「望月樓」下走過,或許知道,或許不知道,樓上多少圍觀的愛慕者,能夠走得不疾不徐,能夠平心靜氣,能夠對一切愛慕眷戀無有糾纏瓜葛,能夠在眾多愛慕眷戀裡一清如水,愛慕沒有變成騷擾,眷戀沒有變成貪婪或玉石俱焚的悲劇,那個校園的傳奇,或許是人品修養,或許是極聰明的智慧。

能夠輕描淡寫,能夠若無其事,回答一句「那個時代女生很少」,很像六朝的人品,也很像六朝的智慧。

使我也不禁嚮往起那個美麗的時代,美麗的校園。

也許珀斯鳳總是在遠遠的天上笑而不答,春天來了,山上冰雪解凍,青青河畔草,草地上一片小花搖曳。

▋戰敗與戰勝

珀斯鳳有沒有帶著冥界的闃暗憂傷呢?

她笑而不答的時候是否知道生命裡屬於冥界的孤獨寂寞?

有一次,文月老師和我談起她童年的故事。談著外祖父連雅堂穿著白府綢的短衫長褲,拍手迎接心疼的外孫女。

我想到的是在台南府城的遺民知識分子連雅堂,朝代興亡,台灣淪為殖民地,懷抱憂傷,發奮撰述《台灣通史》。

雅堂先生的故事,文月老師在紀念外祖父的集子《青山青史》中有詳盡的描述。

但是那一天,她和我說的連雅堂,不是在台南府城,是在上海日本租界的虹口。

於是,那個文月老師居住的上海虹口,那個屬於日本租界的虹口,那個文月老師讀小學的虹口日本學校,忽然讓我鮮明地看到了她身上習染的日本古典文化端正優雅的傳統。

她說到一個我一直沒有忘懷的故事……

1945年,八月中,上海很熱。文月老師照常到學校上課。上課的老師突然哭了,告知天皇已宣布日本戰敗,上海的日僑都要遣返回國。

全班小學生都一起哭了,文月老師說:「我當然也跟著一起哭……」

住在日本租界區,受傳統日文教育,文月老師最早的身分認同自然是日本。

「但是……」她在餐聚裡喝了酒,在記憶裡恍惚,緩慢地說:「在學校哭完了,回到家,父親用台語告訴大家:我們勝利了,要回台灣去……」

和文月老師交談不多,她簡短的故事,那麼像《世說新語》,把一個戰亂年代生死存亡的大事,也說成像子姪輩的遊戲。

輸了,或者贏了,有時是生死存亡,然而,文月老師也許在十二、三歲已經真切體會了自己的身分,輸與贏,戰敗與戰勝,如此矛盾荒謬。

人生剛剛哭過,即刻要笑,便是珀斯鳳永遠交替在冥界與人間的處境吧。

文月老師經歷了二戰,經歷了中日交鋒,經歷了最矛盾的國族衝突。

她或許在矛盾衝突裡找到從容自處的方式,可以看著空中飄雪,學習用「未若柳絮因風起——」的詩句,淡淡渲染出時代悲哀裡處女般的純淨。

她的日文教育只到小學畢業,然而似乎也扎下最基礎古典日本傳統美學的根基。

她談到父親林伯奏先生,當時在上海建造許多新社區建築,是殷實的實業家,也與台南鹽水的大才子劉吶鷗是好朋友。

文月老師告訴我,整理父親與劉吶鷗那一代台灣文人知識分子的信件,古典的漢文和古典的日文交錯,產生很特殊的文體。

我大致可以理解,文青時嗜讀陳映真的小說,〈我的弟弟康雄〉〈鄉村的教師〉〈一綠色之候鳥〉,總覺得他的文體有一種日語的溫柔纏綿,要用很遲緩的聲音去讀,讀出形容詞和副詞子句重疊的節奏。

我不懂日語,但是在文月老師和映真老師的語言文字裡,都感覺到相似的氣質。

他們都只是小學受過日文教育,卻可能在此後的行文裡有了影響。

有一次和映真先生參加愛荷華寫作計畫的活動,映真先生用日語和日本詩人交談,這詩人知道映真先生是我老師,他轉身和我說:「你的老師日文比我還古典。」

我也因此在讀文月老師翻譯的《源氏物語》時體會她不只是翻譯,也是重現了自己身上從小習染的日本古典美學吧……

▋撕掉的轉系單

我想記述文月老師告訴我的另外一個有趣的故事……

許多人都知道文月老師與臺靜農先生極深的師生情誼,文月老師從大學到在台大教書,一直在臺老師身邊。臺老師喜歡六朝,常常書寫「爛漫晉宋謔」,文月老師也專研齊梁,謝靈運、鮑照、謝脁的玲瓏清明如月,常常不自覺出現在文月老師的文字中。

在池上整理臺靜農先生逝世三十周年紀念展時,過目許多臺老師書法,總覺得老師對一個學生的偏愛流露無遺。

臺老師是魯迅最賞識的青年作家,參與社會運動,是陳獨秀「新青年」的熱血革命者。然而來台灣後,壓抑著他左翼激進的狂飆,在大學任教,把許多熱情寄託於稜稜傲骨的斑爛墨跡書法,創造一代不與世俗苟且的獨特書風。

我一直以為臺老師和文月老師緣分深,讀《飲膳札記》,初讀覺得是寫料理,多讀幾次,會發現一道道料理的背後是一個時代菁英的品味風格。

然而,文月老師有一次有點頑皮地和我說:「我大一讀完,就填了轉系單──」

「啊……」我有點驚訝:「不是要做『讀中文系的人』?」

「那時候好想讀外文系啊……」她說起來還有點委屈。

「怎麼辦?」我忽然想到轉系要系主任簽字。

「臺老師?」

文月老師看出我有點緊張,她依然慢條斯理,其實不是賣關子,是在回憶自己一生關鍵的時刻。

「臺老師沒有准?」其實我已經知道結局了。但是文月老師淡淡一笑,她說出事情真相,我還是吃了一驚。

「臺老師看了轉系單,啪啪啪就撕掉了。說:妳怎麼可以轉系!」

「哈哈哈——」我們一起大笑,我說:「這是射手座會做的事啊……」

臺老師真的是射手座,他在不對的時代,隱忍壓抑,愛恨還是這樣分明。

我高興聽文月老師告訴我這件外人不太知道的事。我也高興,和臺老師這麼熟,他也常和我談起文月老師,但是撕轉系單的事從來沒透露。

這件事是要文月老師自己說出才像六朝的品格。

這樣的事好像也可以寫進《世說新語》裡去,懂的人會心一笑,不懂的人可能議論紛紛。

我做過系主任,我有時反問自己,我最喜愛的學生要轉系,我會二話不說撕掉轉系單嗎?

那次敘述,文月老師語氣平和,但是談起往事,感覺到她如此開心,從此死心塌地和「中文」在一起。

霸凌與騷擾在一個社會沸沸揚揚,我們或許連偏心的疼愛都畏縮了……

我們還能夠光明磊落偏愛我們讚揚的生命品格嗎?

我知道文月老師愛畫畫,對當時受西方影響的現代繪畫有許多浪漫嚮往,如同她也愛西方文學,談但丁,有時也談喬埃斯的《都柏林人》,談意識流。但是她的畫和她的文字,都古典工整,處女座有激情的幻想,但是本分還是嚴謹,臺老師理直氣壯撕掉轉系單,是不是恰好成全了處女座有時不敢作主的猶疑不決……

文月老師說的往事裡,自己最開心的是這一段,她沒有覺得這個系主任蠻不講理,她如釋重負,因為一位老師的霸氣,讓她放棄了幻想的外文,篤定自己是「讀中文系的人」。

(文月老師1977年5月寫過〈讀中文系的人〉,詳述她讀中文系的來龍去脈。此文1980年收入洪範散文集《讀中文系的人》。後來清華大學演講,再次提及她讀「中文系」的原因。演講稿發表在2014年《明報月刊》,網路上不難查到。距離前文發表時間約四十年後,她和我說的「撕掉轉系單」的事,前文都沒有提到。我有些疑惑,因此記錄在這裡,作為以後有興趣考證的人一個參考。)(上)

處女座——懷念文月老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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