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谷芳/儒 倫理的觀照與發皇

曾侯乙編鐘:儒家的「家國天下」在倫理與政治乃至於天意間,有其最完整之連結,以此而成為人間性文化之集大成者。其理想社會是「禮樂之治」,編鐘,是禮樂的造極之作,為「國之重器」。(圖/林谷芳提供)
曾侯乙編鐘:儒家的「家國天下」在倫理與政治乃至於天意間,有其最完整之連結,以此而成為人間性文化之集大成者。其理想社會是「禮樂之治」,編鐘,是禮樂的造極之作,為「國之重器」。(圖/林谷芳提供)

人間性文化之

集大成者

談中國文化得先談儒家,是不爭之論。

但雖說如此,歷史中,它並不就一直是顯學。

儒家產生於春秋末期,當時中國的人間性已極為牢固,也有了相關諸家。儒家則以「仁」為核心,作「家國天下」的擴充,在倫理與政治乃至於天意間,得其完整之連結,而成為集大成者。

然而,初時,孔子為弘揚己說,周遊列國,並不為諸方所重。真成顯學,要賴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儒術」與政治從此也就一定程度地並生,歷代帝王無有不好此者。

歷史地位的變遷

然而,帝王雖好此術,時代氣象卻非一人所能獨占。所以,魏晉清談甚至毀棄「名教」;開放的大唐,儒也不能獨尊。真說,從漢武帝迄今二千一百多年,有近三分之一的時間,儒家在中國並非冠諸四方的顯學。

真讓儒家一統諸方的,是宋代。宋,漢本土文化復興,儒乃重掌風騷。宋儒「援佛入儒以闢佛」,既使自己系統更為完整,也使中國更為好古,談一切總說古已有之,外來文化只能色彩性地退居一旁。

這樣的完成使宋到清都處於儒家獨尊的狀態,要到「西風壓倒東風」,地位才有改變。

自身的發展

這是儒家歷史地位的變化,而變化也出現在儒家自身。

先秦儒家有它活潑的一面,孔、孟、荀都富於經世致用。

兩漢的儒家就特別談經。「今文經學」、「古文經學」,所宗有孔子、周公之不同,所論有微言大義與章句訓詁之差異,但都在求對「經」的真實理解。

南北朝時有「南學」、「北學」之分。南學雖崇尚玄學,二者大方向亦如今古文之分。

唐時,孔穎達等修纂《五經正義》,冶南、北學於一爐,為「漢學」的分歧作了總結。此後數百年間,士子為學,官府銓選,皆依於此。

到宋,因應於佛家之盛,出現了以程顥、程頤與朱熹為代表的「程朱理學」,他們構建從形上到形下的完整體系,朱學更因科舉,以官學之尊,管領風騷七百年。

此外,受禪影響,另有陸象山、王陽明的「心學」。到清代,感於宋明空疏之病,以漢儒為真正博通,又有回歸「漢學」「實學」之論。

可以說,從漢代開始,儒學就一直有著義理與考證間的不同側重,所謂「漢儒重師傳,淵源有自;宋儒尚心悟,言索易深」,「漢儒或執舊文,過於信傳;宋儒或憑臆斷,勇於改經。計其得失,亦復相當」。彼此相互辯難,也由此而發展。

而對聖賢之標舉,孔子外,周、秦之際,原孟、荀並峙。孟舉「性善」,荀舉「性惡」;孟推仁義,荀則「禮法並重」。荀有法家弟子韓非、李斯,在當時影響更顯;漢興以來,荀學猶盛。

至唐,韓愈以孟子其學醇乎儒,非大醇小疵的荀子可比,孟、荀地位才改變。他以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孟一脈相傳為「道統」,成為後世儒家談文化血脈之本。

在經典,儒家原「游文於六經之中,留意於仁義之際」,但《樂經》亡佚,前期乃舉「五經」:《詩經》、《尚書》、《禮記》、《周易》、《春秋》。南宋時朱熹將《禮記》中之《大學》《中庸》獨立而出,與《論語》《孟子》合為「四書」,元明清更以之為科考範圍,地位凌駕於「五經」之上。

多數時代,儒家作為官學都有一定地位,但不同時代亦有不同內容之側重。儒家代表人物在論理、情性、工夫、社會角色上也有不同,還常相互辯難。

以「仁」為全德發展

出來的倫理關係

但儘管如此,儒家更有它不移的核心。

這核心,是以「仁」為「全德」發展出來的倫理關係,它沁入儒家所關心的各個層次。

二人為仁,人與人間重要的是推己及人,所謂「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儒家的道德基礎,就建基在這人際的「仁」之上,「忠恕而已矣!」

仁的踐行,須從個人修養做起,「克己復禮為仁」。且「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而此,則因於「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聖人之言」。他「以文會友,以友輔仁」。具體的人格特質則是「君子謀道不謀食」「君子義以為質,禮以行之,孫以出之,信以成之」。

生命到此,「仁者不憂,知者不惑,勇者不懼」。

君子與士

為凸顯這樣的人格典型,儒家還喜作君子與小人之辨。

「君子求諸己,小人求諸人」「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這樣的修養,使「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可以託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臨大節而不可奪也」。

到此,就叫作「士」,「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他被賦予了這樣的人格期許:

「士志於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行己有恥,使於四方,不辱君命,可謂士矣!」「士,見危致命,見得思義,祭思敬,喪思哀,其可已矣」,「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

仁義之治、禮樂之世——從人到天的完整

到「士」,與「仁」並稱的「義」,就更為凸顯。義是「為所當為」,所以儒家舉「義利之辨」,以「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

這仁義從個人修養貫穿到天下治理。在小,「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在大,則改朝換代,討伐獨夫,也是「殺無道而立有道,仁也」。

人君若能依於仁而治理,天下就能以五倫「天地君親師」為依歸,這是儒家理想的社會。

要如此,須有禮樂。在禮,天子才能祭天,諸侯只能在自家領地祭山川;樂,更強化了這種尊卑,僭越不得。正乃「唯器與名不可以假人」。而周天子地位的崩頹,也就直接顯現為「禮崩樂壞」。

儒家以倫理貫穿「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成為後世中國人天經地義的價值系統。但客觀地說,這只在「家國天下」的人間性文明才真天經地義。

儒者的自許最終是張載所言的「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這體得天心的生命,儒者說來底氣就強。

道德應然與

歷史實然的落差

但雖如此,看儒家,也不能只說其應然,還得更從歷史的實然來觀。

實然的一個關鍵點在政治。儒家談「內聖外王」,但「權力與現實」的統治本質,與儒者「天道與理想」間總有巨大落差。在君王,儒常只是「治術」之一,合則用,不合就丟,歷代秀異文人之不遭貶謫者乃幾希!映現的就是這本質的矛盾。但理想既只能藉由君侯實現,在此的拉鋸就成為儒生的宿命。

面對此,其上者,固如范仲淹所寫,「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甚乃「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但更多的,卻在生存的現實與理想間失據。中國士人「黨爭」時,常劇烈至你死我活,這點處在夾縫中的心理也應是個重要原因。

「感時興懷」的藝術抒發

然而,這樣的處境,卻也促使有心者反觀真我,或「田園將蕪胡不歸」,或將生命的感慨化為動人的詩篇。

原來,論生命情性,三家中儒與藝術原最遠。

遠,是因儒家過度重視秩序性,藝術需要的,則是情性的自由出入、生命的放懷吟詠。而士人既遭時不遇,乃於此「感時興懷」。儒家之於文人藝術,就因這轉折才成其一定角色。

這類作品在音樂與文學中占有半壁江山,杜甫詩固盡為儒家生命,諸家傳世之作也常落筆於此;琴曲《幽蘭》《瀟湘水雲》等亦乃千古之作。

民間藝術——儒家倫理的直現

文人外,民間,又是另一樣態。

在「家國天下」的連綿擴展上,士大夫文人更多觀照於「國」與「天下」,在此可以出現許多辨證乃至於變形的空間,而「家」,則是百姓活生生的安身處,是觀念與實在、應然與實然貼合的地方。真實踐儒家倫理的,往往是常民百姓,而非士大夫文人。

百姓的倫常是透過簡明的訓條、直接的行為與生活空間來完成的。在此,三綱五常並非抽象的德目,而是具體的行為,是在日常中隨處被提醒的。講究的民居,構件就處處有寓意;民間美術,更直接體現著儒家影響下多子多孫、五世其昌的生活嚮往。宋之後,戲曲在強化這些價值上更發揮了極大作用,它也是儒家對藝術產生影響最為「直接且深刻」的一塊。

戲曲搬演的基本都是儒家忠孝節義下的故事,且不僅內容如此「有序」,形式也極度程式化:因著人物的臧否分別賦予不同角色程式性的「扮相」與「做工」。

戲曲曹操就是個典型。唐之前稱曹操為「曹公」者多矣!宋之後,嚴道統,民間以其無德,扮相給繪成奸巧大白臉,百姓也就透過這樣的「民間說史」,對儒家價值更知依歸。

鄉紳階層與社會穩定

誠然,士大夫與民間在儒的體踐有不同倚重,而連接此兩者,讓民間有觀瞻,也讓士大夫不離地氣的,則是鄉紳這個階層。

鄉紳,是與地緣密切相接的社會領袖。孔子舉「達則仕,不達則隱」,這隱,無論是隱於田園,待機而出,或就仕途退下的息隱,主人翁都還是引領地方觀瞻的人物,他們或直接成為意見領袖,或身負教化之責,開立書院乃至於自為山長。宋之後,尤其明清,更成為地方顯性的穩定力量。

科舉制度在此起了關鍵作用,由此,百姓可為公卿,公卿退後,既能回故里,耕讀傳道以至終老,人就更好有為有守。

貶抑佛老

儒與釋道雖分領與共構了中國文化,但作為主流,它則一向貶抑佛老。

道家,不只因溶於大化,與儒境界有別,還常以此貶斥人世的虛偽巧作。老莊所謂「大道廢,有仁義」、「聖人不死,大盜不止」,就活生生地嘲諷與顛覆儒者的社會倫理。既與儒相違,儒不斥道也難。

相較於道,儒佛間更有本質性的相抗。在此,除「超越」與「人間」這根柢的不同外,還牽涉文化主體的問題。

中國自來以「上國衣冠」自居,佛教卻來自另一大文明,超越性既為中國所稀,形上思辨亦為中國所缺,入於中國,乃足以對儒家形成「威脅」。因於此,「夷夏之辨」就直接站到了「儒佛之爭」的第一線。

「夷夏之辨」在孔子時已被強調,孔子以「微管仲,吾其披髮左衽矣」;漢之後,中土與少數民族的關係更成為王朝存續的關鍵;南北朝到隋唐佛教鼎盛,也讓儒者不安。至宋,漢本土文化重興,儒家闢佛乃不遺餘力。

宋儒闢佛,就常見夷夏之爭的民族情緒。極端儒生更以:「釋氏出家,無父也;沙門不敬王者,無君也;無父無君者,禽獸也」來貶斥佛家。

淑世儒家與

時代氣象間的弔詭

儒家以佛老不積極入世,但積極入世的儒家與時代氣象間,卻又有著弔詭的關係在。

按理說,儒為顯學,就該是社會奮進之時,可儒家真成主流,應的反多是氣象較弱的時代:後漢儒家為主,卻國勢衰弱;宋後,儒家占有絕對優勢,中國氣象卻日漸衰微。

這到底是因亂世,正須儒家來匡濟時弊,抑或因儒家的秩序框架,排斥了開闊的思想與作為,才導致氣象漸衰?是令人不得不起的一問。

正如此,真要了解儒家,乃須就其官學角色、自身發展、民間映現、三家顯隱、與時代之間的對應,作整體觀照,否則就易流於一偏。

當代性的挑戰

儒舉淑世,與時代之關聯,原是儒者關注的焦點。孟子以孔子為「聖之時者」;宋理學是對南北朝至五代長期「胡化」的回應;面對西方,近世也就有「新儒學」的產生。

在此,港台諸家多戮力於理論之建構,事功實務上則少印證。相對於此,近來大陸儒學則有直入政治之論,甚且舉「國教」之說,但因濃厚的夷夏之辨,反更難言真正的當代性。

而真說,近現代既是中國第一次直面另一大文明,且遭逢挫敗的時代,儒家這中國社會應然價值的掌旗者,面臨的衝擊尤甚,過往經驗原難直接引用,該持何種態度就須有更深的觀照。

即此,一個放在世界體系中看待自己的態度顯然是必需的,不能再自限於「率土之濱,莫非王土」的封閉系統。也應體認:因時代的變遷、個人意識的彰顯、文化的多元,已讓「家國天下」一線邏輯的「先驗性」不再;在當代,儒者尤須對政治、對權力有其警覺;而如過去般,想建構一個批判對方並涵蓋對方的系統,恐怕也是種迷思。

相對的,若能將儒家所舉「具體」作用於當代,如「儒商」之建構,或許更能凸顯自己的價值,由之探索,也才能跳脫百年來之窘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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