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正方／我那位直話直說的老哥

搭乘灰獵狗巴士（Greyhound bus）自西雅圖南下，停停走走需要十六個小時抵達加州柏克萊。為什麼不直接轉飛機去舊金山，然後去距離很近的柏克萊？哎呀，省省吧！灰獵狗巴士最便宜，車票錢不到二十美元。

灰獵狗巴士的乘客不少，上來一個美國小夥子，坐在我旁邊不停的講話，告訴我他要一路坐巴士到華盛頓DC，去FBI總部報名考試，這輩子的志願就是要當FBI agent（FBI特派員），捉拿世界上的壞人，平時在家裡練習射擊45口徑自動手槍，FBI的標準武器，威力超強，槍法相當不錯了。他身上穿自己做的FBI制服，褐色卡畢丁西裝。

一別兩年多的老哥在巴士站等我，但見他意氣風發模樣比以前帥得多了，身旁還有位嬌小貌美的女士，未婚妻李詠湘。開著一輛龐第亞克二手車，這位加州柏克萊大學的資深研究生王正中CC Wang，一路上談他的美國經歷：來到柏克萊，與幾位台灣留學生共租一間公寓，大家輪流做飯做家事。他說：「我現在燒的幾道中國菜，人人稱讚！」

匪夷所思！過去二十幾年來，我所熟知的資優生老哥，是一位坐在那兒挑肥揀瘦，嫌某道菜不好吃的爺，如今居然能做菜做飯給別人吃？與室友們相處得都不錯，有位室友最喜歡談論蘇聯軍事力量，嚮往社會主義，言論大膽；當時的蘇聯元帥有名馬林可夫者，這位室友綽號「馬魔」。另外一個室友名叫老鹿，輪到做飯那天他絕對準時，將做好的菜（每頓一個菜）自鍋中一一分給大家，然後立即將自己那份從鍋子裡送到口中吃掉，這樣可以少洗一個碗。還有位室友是老哥的台大同學方敬堯，時時刻刻勤奮讀書，用功程度使得我們家的模範生都感到壓力無窮。

資深研究生CC Wang算是熬出半個頭來了，課差不多已修完，資格考試順利通過，找到一位很好的指導教授Dr. Barker，論文題目也訂妥。搞生物化學必須做實驗，什麼時候能做出夠分量的結果來，真難說，可是日子過得比頭兩年輕鬆得多。我老哥喜歡廣交四方豪傑，熱心照顧新來的台灣留學生；機場接送、招待在家中聚餐（現在都由未婚妻負責烹調）、喝小酒、打個小麻將、閒聊臭蓋，新舊留學生在他那裡出出進進，聚會甚多；包括我的好友瞿樹元、呂其康等人，都成為資深研究生CC Wang的麾下黨羽，他們在台灣就叫他大兄，這個名字就傳開了。

我疲憊已極，長途旅行的興奮鬆懈下來，在公寓的長沙發上睡了十二小時，方才勉強擺脫時差的困擾。次日有樹元、其康、詠湘加上我們兄弟倆，一車五人在舊金山附近各名勝地玩耍，談起我們從前的趣事，又目睹令人心曠神怡、美不勝收的舊金山灣區風景，真是人間美事，開足了洋葷。初抵美國的經歷異常美好，為之鼓舞振奮不已。

次日回歸現實，與老哥長談我該去哪裡讀研究所？他認為當然就留在北加州，怎麼可以去密蘇里那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兄弟二人無異議的達成共識。然而我那份醜陋見不得人的台大成績單，根本不敢申請加州柏克萊、史丹福等北加州名校，也沒有申請到北加州任何其他學校，開學將即我能怎麼辦呢？或許我就不去密蘇里報到，留在舊金山灣區一帶，偷偷打個工，同時申請這一帶的州立大學，等下學期再入學。

大兄有個同學，綽號張爛人，來美之後學會了調雞尾酒，就在舊金山某酒吧上班，一個月淨賺五百多美元。他在附近某州立大學有一搭沒一搭的選一兩門課，保持學生身分。快四年了，沒有人敢問他何時能拿到碩士學位。大兄一再警告我，千萬別淪落到張爛人那種地步。不可能，我根本不會調雞尾酒。

老哥思索良久，突然高聲的叫起來：「San Jose State！」

怎麼說？他講解美國加州的大學制度：公立大學分三等；加州大學如柏克萊（UC Berkeley）、UCLA、UCSF（醫科大學）、UC Davis等屬第一流的好學校，次一級的有舊金山州立大學、聖荷西州立大學（San Jose State U）、Hayward State U.等等，就在舊金山灣區一帶。再下來一等是各城鎮的社區大學，多得是，就可以不必考慮了。他說：「台大電機系畢業生，不至於爛到要上社區大學吧！」

大兄對我還有一點肯定。他問：「你的GRE考得怎麼樣？」

我囁囁嚅嚅的回答：「馬馬虎虎，比台大成績單好看一點，考前沒認真準備，專科考得還行，英語成績不能和美國大學生相提並論。」（GRE，Graduate Record Examinations，美國研究生入學考試。只考兩門：英語和自己的專科。許多美國大學很看重GRE成績，用它作錄取研究生的一項標準。）

「有人告訴我聖荷西州大電機系的情況，那兒和台大電機系差不多，你肯定跟得上。」老哥胸有成竹的為我分析策畫：「申請San Jose State是個不壞的選擇。」

「可是都快開學了，」我說：「人家還收新學生嗎？」

「這個你可得好好學著點兒，美國人最看重interview（面試），面對面留下的好印象很關鍵。我們趕快和那裡的電機系主任約個面試。」

在台灣的時候，電話對我的用途只在與女友情話綿綿，老哥在美留學兩年，他以電話辦事已經到了得心應手的地步。英語順暢的說起來，約好明天上午十時，聖荷西州大電機系主任給我一個面試。唉喲喂！英語面試的經驗整個沒幹過，明天怎麼對付呢？一晚上沒睡好。

我、李詠湘、瞿樹元，加上老哥，他開著那輛老龐迪亞克一路南下，有說有笑地走了近兩個鐘頭。胖胖的電機系主任人很和藹，我的開場白還算順暢，因為我把那幾句話反覆的想了大半晚上，無非是仰慕貴校已久，希望來此地修碩士學位之類的話，態度恭順語氣帶著謙遜。他挺有興趣的問我在台灣上大學的情況，修過哪些課程，用什麼教科書，教學是否使用英語，著重實驗嗎？我據實以告，用的都是美國出版的教科書，如Electronics by Millman等等。

系主任的鼻梁上架著一副老花眼鏡，他很仔細的一頁一頁看我的成績單和其他資料，心中開始發毛。胖系主任講話的聲音低沉和緩，像是在自言自語，他說：

「喔！你這幾門課的成績，不是太好。」

然後他把眼鏡拿下來，略略想了一下，說：

「我聽說過台灣大學，有不少那裡的學生來美國讀研究所，表現得都不錯。我們希望收更多的國際學生，你來自八千多英哩之外的台灣，想在聖荷西州大讀書，這很難得。但是申請入學日期早截止了，這樣吧！我們來試一試special late admission（特別延遲入學許可），不過如果你來本系讀碩士的話，這幾門課必須要重修。」

他在我的成績單上指指點點，又說：

「現在我就安排你去見註冊組主任。（Registrar）」

胖主任撥電話，我在一旁不斷的點頭微笑，欣然同意。

四個人一起走進註冊主任的辦公室，註冊主任長得庸俗，像個賣二手車的推銷員，坐在辦公桌後面沒起身，從左到右看了我們一遍，然後有點不耐煩地問：「是誰想要辦特別入學許可？」

我舉起右手向他打招呼，然後說話有點結巴：「我……我，電機系主任要我來見你……」

「是的，我和比爾剛通了電話。你知道嗎？我們學校早在兩個月前截止了申請入學，依照規定你只可以申請下學期的入學。」

我請他網開一面，依照電機系胖主任的建議，特別准許我這個學期註冊入學，因為我是從遙遠的台灣來的，非常希望能在聖荷西州大讀書等等。註冊主任聽了之後，聲音更加高亢，他說：「聖荷西州立大學世界馳名，每年有數不清的優秀學生從全球各地寫信申請入學。作為一個名校的註冊主任，我必須要對所有的申請者負責，如果今天破例准你特別入學，我怎麼對得起其他千千萬萬的申請者？」

「可是電機系主任告訴我，他已經准許我這個學期入學，因為國際學生還有名額……」

「比爾負責的事務與我不一樣，他只需照顧一個電機系，我可是要對整個聖荷西州立大學負責，這間大學的公平、正義和聲譽必須小心的維護下去，因為它是聞名世界的好學校，來申請的國際學生成千上萬……」滔滔不絕。

註冊主任的話被我老哥厲聲打斷，他說：「聖荷西大學在國際間沒什麼人曉得，灣區只有柏克萊加州大學和史丹福大學全世界都知道。每年申請聖荷西大學的國際學生，我看最多只有二百人吧！」

註冊主任瞪起兩眼，嘴唇微張，為之語塞。

嫉惡如仇是我們家大兄的本性，不分中外，他最不能忍受自鳴得意胡亂吹牛皮的傢伙，雙方不歡而散。

我訂好了灰獵狗長途汽車去密蘇里的車票。

●後記：二十四年後，我執導的電影《北京故事》在舊金山首映，當地報紙SF Chronicles首席影評人Judy Stone特地為我做了專訪。Stone女士問我初到美國的經歷與感想等，我告訴她申請聖荷西州大的往事，老太太聽完哈哈大笑，她說：「San Jose State University拒絕了你，你的大學成績單真的見不得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