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銘磻/今夜居酒屋

等待沉陰的驟雨過後,孤獨成為人在世間活命,揮之不去的塵霾。

經歷長久孤寂的苦澀生活,難免會為孤獨賦予多樣見解:人是獨立的個體、人必獨步而來獨行離去、人有孤眠獨宿的時候,有時又會像司馬遷在《史記》說的:「崛然獨立,塊然獨處。」不論怎樣的見解,脆弱無助的本心大概只在微醺時、陰雨天裡、爭吵過後,才可能碰觸到這種孤丁無依的莫奈。其他時候,孤獨還是孤獨,就像七十之後,每天起床,一定會聽到窗外同樣的鳥囀蟲鳴,看著同樣蓬亂的被褥,心裡瞢瞢說著:繼續睡吧,今天和昨天並沒什麼兩樣,縱然下床走到客廳,一樣無事可做。

儘管內心止不住掙扎這是怎樣的人生,但寂寥的心還是會催促人勉強爬出暖被窩,走到廚房為自己沖泡一杯濾掛咖啡,然後打開電視機,緘口無言的望著螢幕播放瘋癲政客,任意妄言的嘴臉。然後又習慣取出一袋裝滿五顏六色的藥丸,治肝的、補腎的、止血壓的、療腸胃的,一口氣吞嚥好幾顆,舌頭苦苦澀澀,就像一天開始,不曉得應該往哪裡走,社區對面公園盡是窮極無聊哈拉瑣事的老人,不去了,附近鄰里也沒個像樣的市場,可以閒逛令人垂涎欲滴的生鮮蔬果;真正會想去的地方不多,只記得該上診所掛號領取新藥包,或乘車到殯儀館弔唁過往友人,恭敬致哀的祭奠後,眼眶泛淚的小坐圍籬石墩,吸一支悲悽紙菸,再愴然離開。

隨後,搭車回到住家附近的圖書總館,穿過坐了不少孩童的書架走道,來到日本文學區,隨手做了一些筆記,以防可能罹患失智症,「這一本是不是讀過了?」順手把木架上的書冊輕輕排列齊整;其實,很想竭力記起芥川龍之介曾在某一本書裡說過的一句「人生不如一行……」的什麼話,唉呀,以前能輕易背誦的名言佳句,期許下次要給友人回覆簡訊,還能用得上的警世名言,現在怎麼都想不起來。

這一天,多走了一點路,身體感到疲累,父親和母親的影像,趁虛浮現腦海,那是他們老去的容顏,去世前我一直回避見到的,被無情歲月擠壓出斑斑皺紋的蒼老眼神。如今,我也到了年華近暮,容貌已秋的年紀,多少也能領會,適值這種年歲的人,哀嘆難言的鬱悶心情。

這是怎樣的存活循環?厭食厭世會有事嗎?怎會沒事!會說出這樣的話,正說明人一旦老去,就要面對孤獨,回想父母還在世的暮年晚景,為什麼沒能時常緊握他們的手,牽他們的手走路,心裡感到極度過意不去,「親愛的爸媽,你們會為了我從少年時代就離家出外營生,冷落你們,見怪我的不賢孝嗎?」夢中的父親拍了拍我的肩胛說:「你是去奮鬥,並沒拋棄父母不顧,怎會責怪?」

父親再度出現夢裡,像一陣和風拂拭出明晰回憶,我迷忽忽醒來,房間仍是空蕩寧謐,無依的感受一再滲透。天日相同,心情一般,無有好壞,我確實懶得從暖被窩起身,面對吞嚥一樣的藥丸、啜飲一樣的咖啡,一樣按下電視機開關,昨日、前日的情景屢屢複製,不分晝夜,無甚變化。

這時,電視螢幕正播放幾位日本男人在居酒屋狂歡飲酒的吵雜畫面,我想起八○年代初期,自己是怎樣隻身去到東京,一個人如何走進陌生城市的居酒屋,跟幾位全身流溢濃烈酒味的男人,並列坐在椅子旁,啜飲不算太貴的生啤酒,哼唱日本電影《山丹之塔》主題曲,沖繩歌手喜納昌吉作曲的〈花~すべての人の心に花を~〉,這歌在台灣叫〈花心〉。

當然,偶爾也會從住宿的代代木走到新宿獅子林劇場聽森進一、千昌夫、北島三郎的演歌。有一回在大阪,甚至獨自買票進入梅田一家戲館,觀看中銀幕電影,站在後排漆黑處等待尋位時,慘遭不明老頭用鹹豬手撫摸了幾下臀部,猥褻之甚,令人鄙厭。人在他鄉異地,不曉得如何自處,頓時驚恐而倉皇的逃離暗黑走道,惶惶不安的自廊道走出戲館。

那時正處輕狂年少,怎麼不識風色,膽敢在不諳日語、未明熟知日本生活文化,竟然無懼未知世界的事態,敢於奔走四方。彼時,正值鄧麗君在日本發跡竄紅,時常在螢幕聽到她演唱〈空港〉和〈愛人〉;同時間,從岡山到四國高松的瀨戶大橋也正興築中。某一天,我在琵琶湖畔跟日本友人誇口:「要做父業的勇者,為父親掙得一口氣」。懷抱稚嫩的信念和理想,我在那個介乎戒嚴和解嚴的混沌年代,年年往日本去,我奚落自己,既未順從父親的心願到日本讀書求學,也沒好好學習日語,只想著到東京、大阪和京都遊玩,頗有瞞上欺下之嫌。

不,偶爾我還是會想起故鄉新竹的風,想起在金門街從事出版的年代,閒時和已然過世的音樂人梁弘志、設計人孫進財,一起到居酒屋飲酒談創作的往事,我們就愛開玩笑的說,藝術家氣質的財哥,竟然取名進財,實在不好聽,後來他直說,以後喊他叫「進才」或「大才」。嘴巴稱他「才」,會不會對當初取名的父母大不敬?再說,飲酒時說的話算數嗎?兩個才子先後離開人間,從此再也找不著可以飲酒聊文學、談美學的樂趣和感動的人了。而今伴同我的,僅是每日一杯濾掛咖啡和寂然的寫作。啊,已經很久不再進出居酒屋了。

小說作家遠藤周作說:「沒有比有生活而無人生的一生更寂寞了。」自電視螢幕想起在日本去過多次的居酒屋,走過的曾經,不一定會樣樣留為記憶。如今,孤獨不需要酒,老人不再有朋友;實在也是,除了自己以外的人,我已不擅與人相處交往,所以決定忘記自己曾擁有許多朋友這件事。

這不是我喜歡誰的問題,我只是喜歡也可以有許多朋友的自己,不會是因為和誰合不來而傷感,其實是害怕淪落到未來會沒有朋友的自己而難過。有時會覺得:啊,可憐哪,到了晚年竟然沒有知心朋友,就像年輕時明明早已墜入愛河,卻沒意識到正在愛戀中。我似乎感受到什麼,總感覺自己正走上父親當時年邁衰竭的老路了。

那一年,不記得第幾回了,與父母同行前往日本,才下飛機,便從台灣友人口中得悉,父親那位終戰後不願回返台灣,寧願守住四國德島新居浜一間自營的中華料理店,昭和初期在新竹公學校一起讀書的同學吳先生,因為每一次討娶的老婆承受不了繁雜的料理店工作,一個換過一個,全逃跑掉,他無力照應飯館,生意慘跌,一時想不開,居然跑到山崖投海自盡。

孤獨,不好嗎?至少還有料理作伴,也沒什麼不好的呀!可聽到吳先生驟然離去的噩耗,父親因為失去一位生前有著共同話題,能一起交談的朋友而悲傷難過,就在大阪住宿的旅店,我第一次看見父親潸然淚下,孤淒難耐的頹喪景象。

時光之門被噩耗衝擊而啟,猶記當年從神戶港搭乘渡輪旅行到新居浜,住進吳先生的家,這個嗓門大,聲線壯闊的台裔日人,歡喜充當地陪,天猶未亮,大清早起身便在廚房忙裡忙外,準備各式口味的飯糰,駕駛自家中古車,載著父母和我,穿街過巷,走遍德島風景名勝:鳴門渦の道、瀨戶內海、祖谷溪、祖谷蔓橋……意外讓我有了認識新地景的契機。

返台後,我想起是否能從父親在大阪求學時期的舊照片,找尋吳先生的年輕影像,事實不然,根本遍尋不著,一個自稱老粗的人會是父親這種讀書人的朋友,不覺奇特。我其實又很矛盾的不想從照片中找到什麼,怕是回憶會不斷向我的記憶侵襲擊來,我會想到老人與老人,珍奇卻難以感同身受的友情。

很久沒人作陪居酒屋,思念沒有終極,老年最愛憶往的陳腔濫調已漫漫延展,使得慄慄危懼的不安情緒,如數掉入訥澀少言的深淵,與逝去的歲月一起埋葬。孤獨何須探究,老時應當更加從容自在,總不能就這樣糊裡糊塗過完並不平靜的一生;偶爾陪自己說說話吧,不然會倍覺失落感一直處在孤僻的沉默中。

既然步上父親的老路,是該慶幸這種榮耀,他一生養育八個出色的小孩,使得人生無比耀眼;我在他過世前的最末歲月,讓他見識到我也扶養了三個得意的孩子,這一條艱澀的人生路,他在另一個世界,一定明白我們都盡了為父職責。

年老歲月,雖則孤單,我還能偶爾在每日的UCC咖啡時光,依稀回顧年幼時的自己,彼時,常誇飾著一副非自願的不情願態度,跟隨母親走過石坊街那一條短短的石板路,提籃到對街西門市場買菜;同樣清晰得見當時年幼的雙生子,跟在年長幾歲的女兒身旁,形影歡樂的邊走邊玩,說是沒零錢搭公車,只能用走路從古亭到景美找工作中的爸爸,還說,爸爸肯定會慰勞他們去師大路吃「牛魔王」牛排。

人心人情本脆弱,易於支離破碎,思緒不斷跌落到遙遠從前:來自回味的童年、懷舊的青春、顧念的中壯年,綿延到顏衰體弱的晚年;或者說,當肉身病痛一樣接一樣發生、朋友一個接一個離去,孩子一個接一個脫離成長應對,無復心緒的遊走各方。精神無依帶來的人生體驗,使我難有推開孤單的藉口,而我根本不想透過豢養貓狗當寵物這種方式,作為消解不再寂寥的理由。

走自己的路不是很好嗎?孤獨從來便是老人的標誌,不論人生的路長路短,終究會到達終點,那些記憶中的人或事,宛如欲來的山雨,會在一時間傾瀉出現;這些人曾陪我走過崎嶇不易行的人生路,就是那一段消失的,輝煌或慘澹的時光,支撐我走到今天。

尋常的一個人或住在一起的兩個人、一家人,面對單調無趣的電視機,想到多風多雨的人生,能與你們相遇成為家人,已是不容易的奇蹟。無論要不要隱匿孤寂,老年不會只想像自己老去會是怎樣,可當孤獨出其不意襲來,莫名的厭世感跟著出現;當智力開始退化、惡化,行動開始遲鈍,想法開始緩慢,猶豫、焦慮和害怕隨之變得一塌糊塗時,不想此生遺憾,就想想如何適應並找到合適的出口呀!

這個世界變成現在這種難以置信的樣子,說不定明天就會死去,無論心裡藏有多少想說的話,一定要清楚講開來,要活得像最初的自己,不必將就加重承諾的壓力,生命才會像模像樣;切記:不是任何感情都可以圓融,不是任何情愛都可以永恆,也許老人的世界多了一種理解,那便是,我愛你們,你會知道的。

孤獨不過是生命自癒的儀式罷了,走踽踽獨行的路,或有新奇感受,如果過往種種過於沉重,不如放掉,老人的生存世界有各類形式、各種可能。今夜,我走進南平路一間未曾去過的居酒屋,獨酌一壺溫熱的純米大吟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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