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佳駿/最後的神木(中)

最後的神木(中)。(圖/阿尼默)
最後的神木(中)。(圖/阿尼默)

在車上時有自我介紹,林晴知道眼前的女子叫作佳蓉。以外形來說,是個比較偏可愛的女孩子,身上一切都可以用圓形包裝,還有一雙十分白嫩的大腿。看她的皮膚,林晴甚至覺得自己是比較老的那一個。

出發的時間不早,何先生把車子停路途上一間山產店處理晚餐。三人隨意點了自己想吃的東西,一大鍋很多丸子和腐竹的熱湯,一大盤油亮亮的雞、白切豬和桔醬,還有一些青菜。隨後繼續上山,佳蓉和林晴在後座都有點疲累,當到達拉拉山民宿時,兩人都是從夢中被叫醒的。

何先生要回老家去住,於是他幫兩個女生在山上訂了一棟民宿兩個晚上。民宿的老闆在客廳看著胡瓜的主委加碼,好像是何先生的親戚。在何先生走後,老闆把鑰匙交給她們,解釋了晚上放著水龍頭讓它流一點點的水不然外面水管會結冰、燒水要等多久、如果晚上要出去的話鞋櫃下有手電筒和頭燈,並叮囑了什麼東西不要碰。

「那個也不能碰吧!」

林晴和老闆順著佳蓉手指的方向,一把獵槍放在電視上的展架。

「喔,那個沒關係啦!裡面沒有火藥。」老闆把它拿下來:「而且妳們拿得動嗎?」

佳蓉伸手接過,過重的重量讓她立馬蹲了下來。老闆看了下林晴,她搖頭,於是老闆把它放了回去。

「好啦,那你們入住我就要來回去了。」

「老闆你住哪裡?」

「內湖。」

「蛤,所以你是為了有人入住特別上山?」

「對啊,那個路我們開熟了都很快的,沒事。」

老闆一離開,屋子裡的音量瞬間接近於無。何先生整路並無特別帶話題,林晴和佳蓉便也一路沉默以對。兩人只有簡單地溝通誰睡哪裡,誰先洗澡。

浴室傳出蓮蓬頭的水聲時,林晴下顎伸張到最大,眼睛瞇得感覺皺紋都要出來了,冷冽的高海拔空氣灌進了她的呵欠裡。手中拿著遙控器,她側躺在客廳的沙發上,頻道在電影台和日本台之間來回盤旋著。

過了停車場,森林在一個臨著谷地的U字大彎後吞沒了三人。本來下車時還費力穿上的雨衣,在進入葉木交叉的山林後,一下變得不太需要。垂直落下的雨滴被平行飄漫的濕氣取代,毫無聲息地偷偷握緊林晴和佳蓉的髮梢。

一個夜晚和一個早上的相處後,兩人明顯有比較多交流。佳蓉正含下林晴遞過來的硬糖,甜甜的,咖啡口味。何先生走在前頭,穿了件牛仔褲,腳步輕快。林晴暗自詫異,在公司完全看不出來這男人平常有在運動。

佳蓉和林晴在一個三叉路口趕上正在等待兩人的何先生。

「三條路,不要跟我說又是往上那條。」不是什麼很激烈的運動,但三人也是在山裡走了一個小時有了。

何先生指了三條路唯一爬坡的那條,轉身邁開步伐。

「幹。」

「那邊有垃圾筒。」佳蓉指了靠山壁的涼亭,外頭站著三個大大的鐵筒。林晴點點頭,兩人走過去,用手撞開鐵片,把手中剛剛硬糖的外包裝紙丟了進去。接著跟著何先生的方向,開始重複地登階。

「我剛剛啊,本來有點擔心那個垃圾筒。」佳蓉說。

「擔心什麼?」

「想說在山那麼裡面突然有個垃圾筒,會不會很髒亂,都沒人照顧垃圾堆到腐爛。」

「喔,不過它超乾淨。這裡都沒人來吧?」

「不會到沒人吧這裡,今天就很多觀光團也在啊。」

「那就是每天都有人清。」

「對啊。我剛剛也有想到,這裡應該是林務局或什麼之類的,總之有人天天會來清理吧。」

「台北市現在走在路上要找個垃圾筒有夠困難的。」林晴擦了額頭,不確定是汗水還是雨水。

「真的,跟小時候比消失了好多。」

「妳是台北人?」

「嗯。」

「真不知道哪個比較荒謬,不過我聽起來都怪怪的。是台北現在街道上沒有垃圾筒,還是在拉拉山上有垃圾筒而且每天都有人在清。」

「不過換個想法,兩個聽起來都滿正常的。」

「妳還真能換個想法啊。」林晴一邊苦笑。

兩人對話到這時,林子的深處傳來一個被悶住的響聲。並不會太大,像個泡泡厚重地破裂,或是那外層是好多好多床的棉被壓住。但佳蓉好像還是被嚇到,她停下了腳步。

「怎麼了?」林晴撞上本來距離只有兩階的佳蓉。

「那是,槍聲嗎?」

「不是。」

佳蓉一臉疑惑,轉頭往前剛好看到何先生,他也搖頭說不是。

「喔,好。」佳蓉說,馬上恢復了臉色繼續往前走,一邊問林晴:「妳怎麼知道?」

「我怎麼知道喔。」林晴想了想,用指尖點了點佳蓉的肩膀,把她的耳朵拉到自己嘴巴旁。

「真的?」佳蓉瞪大眼睛。

林晴點了點頭,並比了一根手指在嘴巴上:「有些東西一次就不會忘記。」

「到了。」在不知不覺間,兩人跟上何先生的速度,三人停在一個步道的終點。眼前的景像,即使是在一般人對高山的想像中也是很少有的。佳蓉和林晴抬頭仰望。

雨聲在山林間綿延不斷。

「這就是你剛在車上說的,那棵比較遠想讓我們看的神木嗎?」林晴問。

「是。還好吧?應該沒到真的很遠。」

「是沒有。但有點訝異後面的路不是步道而已。」

兩三隻鳥振翅的聲音。

「雖然這棵樹的說明牌上寫著,中間那道裂開是閃電劈的,可是我祖父和我說過一個故事,雖然我只有從他嘴裡聽到,從沒辦法確認真假,不過,我一直記得。祖父說那不是閃電,而是他放火燒掉的。」何先生站到一根人工立起的平面板旁,上頭的字早已模糊:「過去,這裡整座山的上面都是巨大的樹木。但日本人來了之後,全部都被砍走了。只剩上面這裡,海拔比較高來不及砍伐,留下變成我們剛剛一路看到的神木。」

「太大帶不走?」林晴說。

「不是。單純是沒來得及砍到。」

「所以以前有比這些神木更大的樹嗎?」

「我不知道。」

「所以,」佳蓉插嘴:「現在這棵樹和你爺爺有什麼關係?」

「他年輕的時候,那時國民黨派了一些技師上來我們的山,然後他去帶路。帶他們測量這些巨木的腰圍、年紀。這棵是最後一棵,也是最老、最大的一棵。大到那個時候技師們帶的儀器測不出來有多大,所以他們只好請美國來的技師帶著美國的器材上來測。」

「美國人上來看到後,說太晚了明天再測。那個晚上,他威脅我祖父偷偷把那棵樹燒掉。」

「為什麼?」

「因為,他一看就知道,那樹破了世界紀錄,比在美國最大的那棵紅檜還大。但這不能發生,所以要把樹燒了,再偽裝成天氣造成的意外,就沒有證據了。而祖父是那時族人裡最年輕力壯,可以在夜裡單獨進來這座森林的,所以必須是他來做。我們家裡其實一直習慣叫這些樹巨木,但不知道為什麼,大家都習慣叫他們神木。我每次看到這棵樹木,還有祖父說的故事,心裡便會有點沮喪。神是什麼呢?」

雨勢似乎變得大了一點。

「這些是真的嗎?」林晴問。

「不知道。我祖父和我說的。」何先生說:「不過我們家裡真的有個親戚嫁去了美國。祖父說,當年就是家中這個妹妹在平地認識美國技師,還愛上了人家,那個人才有辦法威脅他去做的。」

林晴不知道應該說什麼,貌似和雨聲切磋商量後,佳蓉先開了口。

「你有聽家裡別的人說過這個故事嗎?」

「不太確定。但我知道祖父以前常講給我爸爸聽。」何先生停了一下,繼續說:「我爸爸以前是做銑床的,他有自己的工廠。我年輕時很長一段時間都在那邊磨練,做了很多職位,也是這樣我才會和妳爸爸認識的。」何先生看向林晴,佳蓉眼神閃過疑惑,看向林晴,不過很快地恢復正常,也沒有發問。

「我在工廠裡最喜歡的一個部分,是那些機器旋轉的時候。旋轉得愈快,物質會變得愈銳利和堅硬。就算只是紙、軟軟的東西在快速旋轉後,都會變得可以切割好像任何事物。但一直加速,最終物體將會無法抗住強大的離心力,分崩離析。我和我的祖父不熟,但我爸爸一直說,祖父是個純真的人,很乾淨,像一張白紙一樣。不過純真很可怕,放肆的純真,就像高速旋轉一樣,會輕易地切開別人不想暴露的黑暗,還一無所知。所以,他一直跟我說,對你祖父,相信就可以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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