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九雲vs.王天寬/我們在換檔的時候突然熄火(上)
我喜歡被誤讀
●王天寬:
比起寫劇本,大學更常演戲,成大中文有很棒的黑盒子。後來演戲給我的壓力太大,太在意演得好壞,就少演了;劇創所寫的是說話的戲,或許就是你說的正常的劇本,但身為一個做戲的人,我更有興趣的是一對一沉浸式劇場,河床「開房間計畫」對我影響太大,大到《開房間》的名字就是對郭文泰的致意,因此製作《保持清醒》時,找了郭文泰的御用演員當導演,兩人的差別是後者有幽默感。郭認為好笑的東西沒價值,而我的創作偏見是,好笑很重要。
●鄧九雲:
講到郭文泰,我是愛恨交雜。
我沒有看過「開房間」,接觸了其他作品。記得有一個是在半夜演出的戲。看完後我還是不明白非得發生在半夜的意義?某次聽他的講座,依照那次的理解,單純建構視覺效果是河床劇團的創作的方式。他也提出創作不需要意義,而是找尋能造成視覺衝擊最大化的方式。當下我思索所謂「意義」這東西,身為「導演」真的不需要清楚那是什麼嗎?也有一種可能,是他在講座時保留了一些很核心的部分沒有說出來。
後來,我在政大帶工作坊,同時他帶另一個兩天的工作坊。學生確實在他的領導下,玩出一些好玩的東西,就是滿有「河床」味的。我看得百感交雜,覺得學生玩得很開心,但同時我也反思這與我心中的表演藝術有某種核心性的偏離——那是一種很明確為了效果,再建構畫面的創作方式。
那麼「演員」就是另一種存在了。所謂的「表演」會被匡限於某種狀態,更別說「戲」裡的敘事被推擠到邊緣。這些東西對我而言,似乎都成了某種否定、排除。我也感到某種身為引導者的自覺恐慌,因為他能用兩天的時間,讓學生享受到在舞台上的自在快感。可是我花一整個學期,都不見得能讓學生看起來寫實又自然,更別說成就感。
另一方面,身為演員的我,非常厭倦被導演當成某種道具使用,最怕遇到只為了建構畫面、效果的導演。不過我完全能理解當時開房間對你的影響,那之於我,應該就像蘇菲卡爾和瑪麗娜早期的行為藝術。
現在跟你聊起郭文泰,我還想到自己的洪尚秀情結。因為大部分的電影人認為他沒有攝影美學,可是我對於他的劇本,與聰明省錢的執行方式頗為讚嘆。
●王天寬:
你的愛恨交雜提醒了我,是啊,我最著迷於他的時候,其實已經離現在六七年。
關於作品的意義,很長一段時間,或許早於認識郭文泰以前,我就抱持著類似的、自得的想法;一來我總記得李歐納.柯恩《美麗失敗者》的句子:「我們必須懂得勇敢地停留在表面上,我們必須學會去愛表象。」再來我發現,不論自己多缺乏作品核心的挖掘,讀者總是會為你找出一個,甚至好幾個。所以我還有更得意的說法:我喜歡被誤讀。
而詩,正是一個讓這種想法發展茁壯最好的文類,因為詩總比詩人聰明,好詩特別如此。
我相信郭文泰也是所謂「詩的既得利益者」,不論他多形式導向,觀眾還是感動不已,哭著從房間出來,寫滿滿的回饋,我看完戲出來那前一個觀眾還在寫(大概也還在哭)。
完全能想像演員只是他空間的一個元素,是道具也是機關的操作者。非常羅伯.威爾森,聽聞他導戲就像在做畫。你們都是顏料。
在房間飆車的渴望
●鄧九雲:
演員被比喻成顏料是好的。只是更多時候,我感覺到的是被當成道具,而且總是被棄擲。就像《女二》裡對菸蒂意象的情有獨鍾。
道具還是顏料,都是無生命的東西,為何我說起來的感受差那麼多呢?四月開始我有一個新的計畫,是用推測設計(Speculative design)的概念研發劇場物件,在前期發展時將道具的位階提升到與演員平等的設計物件,再把文本一點點填入,我可以說這就是一種「換檔」嗎?將創作範疇不斷轉化或切換,感覺這一定是打檔車,因為我真的不能保證熄火問題。噢,我就是那種有駕照但不會開車的人。
●王天寬:
我卻是會開車但一直沒有駕照。
小時候某天和父親坐在車上忘了在等誰,短暫空檔的時間,奉公守法的他突然說:「來教你開車吧,以後遇到緊急時刻,要逃命什麼的,手邊有車至少你會開。」
後來一有機會,我就開車,誰知道危機會發生在山路還是高速公路。
某年想和女朋友開車環島,為了迅速取得駕照,報考為期兩個星期的非保證的駕訓班,手排車(之前都開自排,太自信了)。那兩個星期只記得兩件事,一是教練說:你們這些騎檔車的都以為是一樣的事,然後犯一樣的錯。第二件就是考試當天,為了趕回台大上紀蔚然的劇本課,向教練說我要插隊。他看著我搖搖頭。
過了開頭兩三個關卡,直線換檔加速,一換檔,就壓線了。機車和汽車考試都一樣,壓線直接扣到不及格。教練說:我就說啊,等其他人考完,考場沒人我再帶你慢慢開,你沒來幾次怎麼可能過。
但我當時是求知若渴的研究生啊。
年紀又更長一些才明白,汽車駕照,是終生大事。
那次之後,沒有再報考駕訓班。依然開車環島。
「換檔」這個詞,又是怎麼脫口而出呢?或許是坐在房間旋轉椅上,和編輯電話討論書腰上的文字,有了在房間飆車的渴望。所以換檔一詞在我個人文學史裡的位置,除了是跨界/斜槓——從詩到小說,鏡框舞台到黑盒子到沉浸式——更私人的修辭外,同時關聯的是「速度」:先是物理的速度。
發現總是在移動的時候,有了寫作的想法(不說靈感)。不是移動中看到、聽到、聞到什麼產生「靈感」;而是移動本身,從身體到腦的運作。
沒有駕照、手邊沒有我的檔車時,就快步走路。試過在沒有「靈感」時出門散步,發現並無助益。散步的時候,移動即是目的。
從甲地到乙地,乙地是目標,移動只是移動,這才有了移動帶出來的東西。這些是我半小時前,飆腳踏車趕去皮膚科回診時想到的。我有脂漏性皮膚炎和乾敏性肌膚,兩者難道不互斥嗎?
我坐在旋轉椅上,我寫《開房間》,我是房間詩人。我是需要靠移動才有字的人。這兩者不矛盾嗎?
我想寫作者和寫作之間總有一個專屬個人的矛盾關係,讓寫作者遠離寫作;而協調,意味著去寫或不寫,如韓波所說:這是壞的,我不想繼續了。
現在我才翻開那本著名太著名的《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重新回憶卡爾維諾怎麼講「快」,但我不打算說下去。停在這裡。
有時候我覺得女人幾乎是不用換檔的
●鄧九雲:
剛剛看完婦科的例行檢查。我躺在診療檯上等待的時候,聽見隔壁房間一位女士因為莫名出血而情緒激動。三分鐘之內,我得知她的病史,乳癌,裝了一個義乳。我突然好想念年輕時不怕進醫院的那種蠢傻。
醫生說我的子宮肌瘤有變大的趨勢,「我們可能無法這樣養它到五十歲喔。」這是醫生的原話,其中有極精密的潛台詞——然而我想的是,我不想動作。
已經不生小孩了,就不能放過我的子宮嗎?希望談這些不會讓你不自在。(寫到這旁邊一個男人一直說自己是英雄,我好想轉頭看他。)
沒有駕照會開車,和有駕照不會開車。哪個比較搞笑?
我想起在結束上一段感情時,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衝回三峽叫我爸讓我練車。我在空空蕩蕩的三峽路邊停車,我爸在一旁依然忍不住說往左打一點打直往右往右——你這樣我永遠都學不會!我對我爸說。表情兇狠。
順利把車嚕進去了。可是台北市九成的位置都不是長這樣,後面會有不斷竄出的機車以及等得不耐煩加速通過但一定會回頭瞪一眼駕駛座的我——女的——他們會這樣說。
有時候我覺得女人幾乎是不用換檔的。我可以同時寫小說,但依然記得要吸地擦地刷浴室,抓狗大便,洗衣服摺衣服,算著冰箱裡的食物夠不夠,回工作信,幫摯友慶生。我那張過期的駕照是手排的。或許正是那上坡起步的熄火聲,讓我對開車產生莫大的恐懼。我甚至怕碰所有精密機械,我哥以前說只要我碰過他的電腦,就會中毒。我現在可以很驕傲告訴他,眼前這台Mac air正邁入第十一年。我所有的書都是這台電腦寫的。
我只記得卡爾維諾的慢與輕。但,等等,他有談「慢」嗎?
●王天寬:
開車/駕照的話題對我們來說,似乎太年輕了。
保健和各種就醫經驗,才更符合我們這個年齡層,且隨著身體變舊,是一個嶄新的問題。
當你面對包含手術等可能的醫療處理,你的「不想動作」,大概類似去年年底我的自問自答和不甘願:難道以後每到了冬天我就要吃藥和擦藥?
為什麼不能像以前一樣,什麼都不做。
有許多小說寫作計畫,其中一個只有書名:《修行與保濕》。生而在世實在太難了,不僅要依靠各種宗教超克自身,還要日復一日做好保濕工作。
和駕照一樣,我也是年近四十,才明白保濕的重要性;但我想,你一定早就明白,幾乎是天生的/內建的,如你說「女人幾乎是不用換檔的」,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如此,只能相信。就像相信有子宮的人,對子宮的獨白。
你說你可以同時寫小說,但依然記得要吸地擦地刷浴室,抓狗大便,洗衣服摺衣服,算著冰箱裡的食物夠不夠,回工作信,幫摯友慶生。我不知道這是否就是「女人不用換檔」的證明,但羨慕於用一連串逗點一個接一個丟出的日常事項,像是有韻腳的生活。這樣的句子幾乎讓我相信你的生活是不會熄火的;但這樣的相信,也只是「換檔」隱喻的延伸,無法逼近真實的生活。
瑞蒙.錢德勒《漫長的告別》後面有一篇村上春樹的文章,他轉述錢德勒對於寫作者的建議:一天要有四個小時除了寫作什麼也不做。若寫不出來可以發呆、倒立、在床上滾來滾去(無意義);但不能讀書、寫信、簽開支票(有目的)。這次重讀,我關注的焦點從職業寫作者的自我要求,轉移到另一個地方:怎樣的事是有意義的呢?對錢德勒而言,倒立無意義,那深蹲有沒有意義?滾來滾去無目的,靜坐是目的還是對目的的取消?想逼問錢德勒他的二分法,當然是因為隨著病痛意識到身體的存在,太多的動作變得有目的性了。可我沒有那麼多時間啊。終有一天,吃藥、回診、復健會占掉幾乎所有時間;別忘了還要為來生著想,禱告或修行。如果這些都有目的,那麼,我只能放棄寫作了。所以錢德勒先生,告訴我這所有對身體及靈魂的照養,都是無意義的吧。
我現在決定一邊深蹲一邊確認卡爾維諾有沒有談「慢」(除了皮膚,右膝的半月板也在沒有察覺的時候,變小了)。
卡爾維諾沒有直接談「慢」,但我相信不是我們都記錯,而是慢的概念在閱讀時不斷被想起。
你是會願意反覆讀一本書的人嗎?
●鄧九雲:
你是會願意反覆讀一本書的人嗎?我總是焦慮很多書想讀讀不完。但這一年,我突然有點看開了。反正這輩子都不可能讀完了,不如把真正喜愛的好書多讀幾遍也行。只可惜我真珍愛的通常都是大長篇譬如:《繁花》《行過地獄之路》《偽裝成獨白的愛情》還有Zadie Smith以及所有的Alice Munro。
我羨慕看到你說手上有很多書寫計畫。《修行與保濕》光聽名字就有看頭。是不是把兩種完全不相關的東西湊在一起,就會產生化學效果?我相信要固定寫作。紀律很重要啊。以前我好多靈感都是在台大操場慢跑時想到的,就像你說的那種「移動中的想寫」。我不慢跑了。深蹲是如果每天做一百下就能長命百歲的動作吧。可是人還是變動的,能在紀律中找尋某種身體靈感,或把身體靈感調頻成一種適中的優良狀態。我想只要坐在電腦前夠久,最終還是會誕生出一點什麼的吧。
說女性不用換檔是一種比較的結果。我讀著你寫的困惑,突然笑出來,這就是為什麼我哥說我用的電腦都會中毒,如果我開車,他們也說車會被我開壞。我想這絕對是一種才華。
我想問你,地獄是什麼樣子?(上)
作者簡介:
鄧九雲
始終還懷疑自己是左撇子但沒有任何證據。無法拒絕松露薯條,洋芋片,任何脆脆的餅乾。容易被嚇到,不喜歡驚喜。相信真正需要關注的東西,其實都是很小的。
王天寬
擁有希臘式的腳趾,但至今沒去過地中海。比起出國,現在更重要的,是好好考一張駕照。聽說,有人拿出他十幾張證照,其中包含大學畢業證書和駕照。也不能說他錯。這是我目前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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