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儀萱/寫作的慾望與自由——專訪作家吳曉樂

吳曉樂(左)和葉儀萱合影。 記者黃仲裕/攝影
吳曉樂(左)和葉儀萱合影。 記者黃仲裕/攝影

採訪吳曉樂的那天,約在一家植栽蓊鬱的咖啡廳。她點了一杯蜂蜜拿鐵,輕巧地坐下。錄音筆還沒準備好,她盯著我的眼睛,在我提問之前就先開口:「妳現在坐在這裡、做這件事,是開心的嗎?」

像是上課不專心的學生突然被老師點到名那樣,我愣了一下,才支支吾吾地回答「我不知道。」那一瞬間,我感到非常羞愧,不太敢看她,卻不自覺傾訴自己最近的困惑,好比喜不喜歡寫作、以及有沒有必要繼續寫作之類。吳曉樂耐心地聽著。不禁想,也許當年她面對那些家教學生也是這樣。先獻出自己的耳朵,然後才開始談話。

「比起喜歡或必要,我覺得寫作它最考驗的是慾望,你有沒有一個,你不說會很痛苦的慾望?」

國家不幸詩家幸--

痛苦作為寫作慾望的培養皿

吳曉樂是法律系畢業。21歲的時候,大家都在討論以後要幹嘛,實際上,當時的法律系學生就只有兩條路可走--司法官或是律師。「我就覺得,天哪~為什麼這兩個東西聽起來都好不吸引我?」身邊的人得知吳曉樂兩個都不想選,有人覺得她瘋了,也有人不平,覺得她白占了法律系的位置。

「別人很難理解我想做什麼。」這令吳曉樂的書寫慾望開始萌芽。彼時,她對未來還沒有太多想法,但是因為家境並不富裕,所以必須半工半讀。家教時薪高、工作時間彈性,成為打工首選。然而,面對那些只比她小兩、三歲的「學生」,她經常看見對方的痛苦與自己的痛苦相互輝映。一個著急追求「台大」的頭銜,另一個是戴著「台大」的后冠卻無所適從。如王爾德所說:「人生有兩個悲劇,一是想得到的得不到,二是想得到的得到了。」

吳曉樂是後者。「這個東西就像是你得到了金子,但是你不能夠只持有金子。你要把它打造成更好的東西,譬如說金首飾啊、金項鍊啊,或者是金像,不然人家會覺得,你拿著一塊金條很庸俗。」

家教學生的處境也沒有比較好。在台北市富麗堂皇的公寓大廈裡頭,有雪白的制服襯衫,也有腥紅的家庭悲劇。那些孩子端坐在金山銀山上,生來就擁有一切,唯獨沒有愛,只能由成績單上的數字定義自己的價值。但凡名次下滑,就有可能面臨雙親的羞辱或毆打。「雖然大家都說,同情是一種很糟糕的感情,但我會說我那時候絕對只有同情,我們的生命經驗差太多了,不可能做到同理。而且我們都自顧不暇。」

「當時就有一種慾望是,我再不趕快定義這個世界,這個世界就會定義我。」

25歲,吳曉樂根據家教經驗,出版了第一本書《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這種煎熬終究孕育出了一位作家。

台北、台北--

啟蒙與嫉妒之城

也許是台北這座城市帶給吳曉樂的衝擊實在過猛,她在第二本小說中,將台北設成迷人陷阱,承載著角色們的嚮往,彷彿只要經歷這座城市的洗禮,就能夠摒棄過去、重獲新生,成為「更好的人」。

「來台北之前,她不是沒有給自己打氣過,陳勻嫻,妳那麼拚了命地念書,不就是為了把自己從一個荒蕪的小鎮帶來這裡嗎?」--《上流兒童》

《上流兒童》中,主角陳勻嫻考上台北學校,看見身邊同學年年出國、但自己卻連護照都沒辦過。這種酸澀的情感,讓她不計代價地將自己的兒子推往上流社會,就這樣一步一步陷入權力的算計之中。

嫉妒的原罪,早在《創世紀》就能見得。夏娃離開伊甸園後生下一對兄弟,哥哥亞伯務農、弟弟該隱牧羊。他們將自己的作物獻祭給神,然而,耶和華僅看中了亞伯的供品,該隱因此發怒、將亞伯殺了,嫉妒促成了世上第一樁殺人案。「我太太太喜歡該隱與亞伯了!也因為這個故事太典型,所以後人只能不斷使用。」吳曉樂熟悉、也迷戀這份扭曲的恨意,嫉妒成為作品不斷趨近的核心,透過筆下角色的行動來回辯證。

「到底一個寫作的人,他要反映的是什麼?是一個永恆不變的東西、還是反映他的當下?到最後大家會發現到,其實當下跟永恆是差不多的,因為人是不會改變的。」

嫉妒不是憑空而來。越是知曉世界之大,就越難甘願接受生活的平庸或悲劇。克蘇魯神話有這樣的設定:啟蒙只會導致發狂。台北作為啟蒙吳曉樂的罪惡之城,卻也滋養了她的創作。

吳曉樂(右)和葉儀萱合影。 記者黃仲裕/攝影

衡量,

是選一個比較不殘忍的

「如果我知道這麼多事情,卻什麼都不做,那好像也是另外一種殘忍。」對吳曉樂來說,「知」與責任是綁在一起的。就算鋒利的筆尖同時割裂了寫作者和被書寫者,也依然要繼續。

第一本書出版後,大量留言湧入吳曉樂的臉書,指責她,為什麼要剝削故事的主角,把家庭寫得如此不堪?那之後,吳曉樂有三年都動彈不得。朋友恐嚇她:「妳是要成為一本書作家是不是?」她打趣地說,「啊~當時覺得,其實這個頭銜好像也滿酷的。」

說是這樣說,書寫的慾望還是戰勝了一切。隨著第二本書《上流兒童》問世,吳曉樂也開始轉型成長篇小說作家。然而,輿論壓力或多或少左右了她的選擇。《上流兒童》的最後,主角陳勻嫻幸而懸崖勒馬,收回對於躋身名流的執念,並向兒子道歉。這樣的結局,被法國的出版社認為過於突兀,問道,為什麼就這樣和解了?

吳曉樂將頭輕側、表情平淡。「我當時對人跟人的關係理解有限,只能那樣安排,但最後也有一部分是,我不想再被罵了。」

第三本《我們沒有秘密》,寫的是更為殘酷的社會議題。吳曉樂做了詳細的功課,將家庭性侵受害者的創傷一字一字繡進書中。然而這次,她放棄了救贖。「法律系很早就在學一件事情,就是衡量。沒有絕對的事、沒有最好的選項,我們都是在兩個很爛的事情之間挑一個比較不痛、比較不爛的而已。」

《我們沒有秘密》的結局,背負著一切的受害者始終孤身一人。當時編輯問她,一定要那麼絕望嗎?吳曉樂堅持不改。悲劇發生的當下,主角們都還只是不諳世事的青少年。「如果為了要讓大家當下好過一點而寫出某種東西來,這很不尊重角色們的痛苦,因為我的角色當時沒有更好的解決辦法。」作家的責任,從來就不是拯救角色或安撫讀者,而是就算殘忍,也要好好地正視每個苦難發生的當下。

吳曉樂著作。 記者黃仲裕/攝影

追求有趣的心

吳曉樂痛恨理所當然的事,反而被人的矛盾深深吸引。採訪中,她不只一次以「有趣」二字談起她對世界的觀察。而這樣的矛盾,也在她自身展現。曾為不婚主義者的她,今年結婚了。

「我原本就不想要踏進婚姻,但現在覺得,如果我不小心知道一般人是怎麼經過這一切的、然後也離婚了,我又會怎麼樣?」吳曉樂有一個迪士尼樂園人生理論--既然拿到票了,就要從早玩到晚,把所有設施都體驗過一遍。

翻開民法,結婚和離婚,哪個制度的法條比較多?當然是離婚。吳曉樂將離婚制度比喻成電影院的逃生出口,有安全保障,才要跳下去。「離婚絕對是婚姻的一部分。我的先生讓我知道,這個制度本身是中性的。」法律並沒有規定離婚的人必須如何,代表,傷人的並非離婚本身,而是社會的本質。

吳曉樂亮出空空的雙手。「我是用有點兒戲的方式在處理,所以我才沒有戒指啊!」非常多人告訴吳曉樂,她的個性不適合婚姻。「我就會跟他說,對,那就是我追求的。」她追求世上一切有趣的事物--也包含離婚的可能。

「既然大家都在關心我的一舉一動,我就來看看可以玩到什麼程度吧!」她俏皮地說。

無論是書寫還是婚姻,吳曉樂都追求絕對的自由。痛苦的事與有趣的事,遂成為吳曉樂創作的切角,養肥了她的寫作慾望,最終協助她註解這個世界、在提問中往答案靠近。翻開她替我簽名的書頁,上面寫:「創作,就是我說了算!」

2001年生,桃園大園人。

正在重新當回一塊海綿。

謝謝這段路上幫助過我的每一位夥伴。

因為認識了很多有趣的人,所以覺得,能夠繼續寫下去真是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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