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毓恩/屬於我的田野

早晨八點,我在一片光亮中醒來,房間的窗戶面向東方,要是不拉窗簾,就算正在甜美的夢中也照樣會被亮醒。盥洗完畢,穿上運動鞋,我拿著望遠鏡踏出家門向南邊走去。

經過某位鄰居家前,我探出頭查看,發現院子裡好幾隻家犬都已醒來,想到震耳欲聾的吼叫,我深吸一口氣,邁開步伐,用超越世界的決心向前衝刺。運動鞋穿了兩年,鞋底十分柔軟,踏在布滿碎石子的粗糙瀝青路面上,也只發出些微細碎聲響。幾十公尺外我緊急剎車,鄰居的狗沒發現我,牠們困惑的抬起頭,想知道鐵絲網外發生了什麼。

很好,非常好,我成功讓世界少了五分鐘的噪音。那一刻我擁有了石虎的肉墊而遊隼再快也追不上我。

再往南走十幾公尺,就來到了台東市密集住宅區與農田的交界,空曠之後建築密度漸漸疏離,稻田、菜園、荖葉園、雜樹林與農舍、住家相互交錯,許多生物就在這片人類塑造的環境中振翅、爬行、游水、蠕動和跳躍。

收割後長了雜草的田埂邊,有一團看起來像插了根粗吸管的圓球,在腦中找不出相對應的名詞,只好把手機接上劣質的雙筒望遠鏡,拍下幾張克難的照片,傳給友人辨識。

應該是田鷸屬。朋友說。

田鷸屬下有十八個種,台灣有正式記錄的分別為田鷸、中地鷸、針尾鷸、大地鷸、山鷸、小鷸。其中又以田鷸、中地鷸、針尾鷸在秋季過境期最為常見。牠們不飛行時像是會移動的橢圓鳥球,羽毛則是一團失去水分的棕色枯葉,規律夾雜著被噴灑除草劑的枯黃雜草,我的眼睛經常看著看著就跟丟了。

彼時,我的眼睛尚未成為認真的眼睛,耳朵也不是認真的耳朵,和田鷸屬(Gallinago)的接觸總是無法預測且令人詫異,我永遠搞不清楚,踏出的哪一步會觸動生命的機關,讓這幾隻可能是田鷸的個體從草澤裡噴飛。

由於種與種間長得極其相似,每到了候鳥遷徙的季節,臉書上總會出現數則請教資深前輩如何辨識田鷸屬的貼文,人們小心翼翼檢查牠們的特徵,如同掙扎著從已離去的事物中找出愛的遺痕,你必須耐心的等待,等待牠展開翅翼或尾羽的一瞬間,按下快門後反覆放大照片,牠的尾羽將會換來一聲驚嘆或嘆息。而我有時就不慎迷失在那撲朔迷離的羽色裡。

沒辦法,即使有精密的光學儀器幫忙,人的眼睛依舊無法穿越柔軟厚重的綠色草牆,用望遠鏡與相機等待牠將尾羽展開的機會已然逝去。而牠就只是在灰頭黑臉鵐的鳴叫中飛行、降落並在濕黏的土壤表層留下淺淺的足印。除非牠再度飛起,否則你將永久失去釐清牠真實身分的珍貴機會。

不過,即便釐清了,也就只是從一座大山的山腳下找到一棵細葉榕,或是從枝葉繁雜的細葉榕裡發現一隻綠紋閃舞蛾而已。

我不是鳥,不具有鳥的喙、足、初級飛羽與次級飛羽,以及那雙鑲嵌風霜雲雨的眼睛。我開始想像牠在遷徙旅程中所經歷的一切風景。我假設牠看見的山脈是險峻的並且有雲層覆蓋,我假設牠看見的海洋是流動的並且有雨滴墜落;我假設牠別無原因的執著於某個方向,於是再度從北方來到太平洋西側的某座島嶼某塊水田中;我假設牠降落的那晚有隻極北柳鶯因遷徙而耗盡氣力,癱坐在草叢旁一動也不動;我假設牠離開此地太久,以致在晨光軌跡中混淆了褐頭鷦鶯與灰頭鷦鶯的歌聲;我假設不知名的掠食者曾帶著死亡緩緩向牠逼近,卻不知為何又遠離。

我假設。

我只能假設。

黑翅鳶是滯空的雲,大卷尾學習風的靈活,文鳥群讓草籽消失,赤腹鶇對桑樹搔癢。聽見陌生的鳴叫,我站在雜樹林邊的小徑凝神傾聽,然後用手機錄下,回家打開鳥類網站,一種一種比對,直到無法再分辨了,我在eBird裡記下「遠東樹鶯/日本樹鶯」。

環顧四周,這裡唯一的地標就只有那塊田中央的空地──馬當部落(Matang)的臨時聚會所。為了方便記錄,「馬當部落聚會所」就成了我在eBird的個人鳥點的名稱,從今往後,聚會所方圓四百公尺都將成為我觀看鳥類的奠基。

我很想告訴你關於這裡的所有事情,但是沒辦法,我也還在尋找關於這裡的所有事情,時間是毫無盡頭的河流,水中一切動靜皆有意義。

整整三個星期的寒假,我穿梭稻田,在環頸雉曾搧動翅膀的田埂停留,沿著散落塑膠廢棄物和福壽螺的水溝行走。到了高二下開學時,我的頭頂長出牛筋草,雙腿跟澤蛙一樣機警且富有彈性。寒假結束後,我依舊在周末時,往復行走於瀝青路、田埂和泥土小徑中,記錄每一種出現的鳥類。

我仍會到其他地點賞鳥,有時遇見鳥友,總不免閒聊幾句各自的野地經驗,但更多時候我只是聽。當他們從千山萬水中提取描述記憶的語言,只需隻言片語,也能讓那些我未見過的翅翼在眼前閃爍,而你幾乎看見了當年的光痕仍在他們臉上流轉。於是,我也想擁有這樣一塊地方,一塊我熟悉、自在且能耗費感官的地方。我幻想著,有天別人也會站在我身旁,用耳朵拿起我給予的田野時光,當話語停頓,我們都會為了緬懷過去與想像未來,各自在眼前的野地裡,建構出如夢般的神話。

親愛的鳥人朋友,你們究竟為何而跋涉呢?我曾為被崇拜者們而跋涉,也曾為增加生涯鳥種(lifer)的虛榮心而跋涉。現在,我必須找到跋涉的意義,唯有自行涉入田野,我才會從那些曾經發生過的,而現在也正在發生的事物中,記住如星子般、看似渺小卻巨碩的故事,那就像是在一百多隻太平洋金斑鴴中,記住那一隻不害怕人類靠近的個體。

老實說,比起賞鳥,我在聚會所附近的活動,其實更接近漫無目的的遊蕩。該處環境根本沒有豐富鳥種的條件,由此地所蒐集的生涯鳥種少之又少,但我依舊抱持天真的信仰,相信只要不斷走入這裡,留下的足跡便足以與土地產生千絲萬縷的連結,總有一天,這個「空間」會成為我的「地方」。

當我想起馬當部落聚會所,那些褐頭鷦鶯鳴唱的草枝、田鷸行走的土壤、白腹秧雞躲藏的樹林以及叉尾雨燕飛行的軌跡,與人行道上有斯氏繡眼沉睡的台灣欒樹、鳩鴿停棲的電線、麻雀覓食的稻田、以及曾有紅隼佇立的鐵皮屋簷,會在苦楝向下擴張的根系中,在小雨蛙幾乎令人昏厥的求偶鳴叫中,在雨傘節害羞埋藏頭部的身軀中,在中華鱉逃離掠食者的狂奔中,在黃頭鷺向島嶼告別的集體遷徙中,一切相互交織,盤根錯節,所有物質組成在呼吸吐納之間,構成一幅屬於我的地景。

從前,田野在我眼裡沉默靜止;現在,眼前的活絡,一刻不停變動著。

(本文為武陵文教基金會第二屆全國高中生文學獎比賽散文組第一名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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