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建志／靈魂揀擇自己的社會——電影《塔爾》的語言交鋒

《塔爾》女教授鬥上男學生，長鏡頭一鏡到底，長達十分鐘。

任教茱莉亞學院的塔爾，不滿男學生在排練指揮時的詮釋，遠兜遠轉的批判，弄得他神經質不斷抖腳。女教授不僅在肢體上曖昧挑釁，語言也流利得嚇人，用典如天花亂墜，更以巴哈為例開示。但男學生也不好惹，以其「少數」對抗學閥。一來示好，二來也是挑釁，說身為泛性別（pangender），不聽巴哈這厭女者，因為「他不是生了好像二十個小孩？」

聽到這新字我一笑。泛太平洋、泛神論、萬神殿（Pantheon）字根都用pan，如今「泛」到性別上去，比LGBT還要新，範圍也更廣──不能再廣了，連異性戀都包進去了。

在音樂界，標榜少數反能成為自己的利器。抗拒權威也是年輕人的「態度」。──弱勢可能是未來的當朝新貴？音樂界最重時尚，為防大老故步自封，鼓勵新生代出頭的比例至少比政界高。

塔爾不是不知箇中厲害，因此說好吧，「靈魂揀擇自己的社會」。這名句引自美國女詩人愛蜜莉．迪肯森（1830-1886），但其實下一句就是「關上門」，暗指男學生不願開放學習，尤其巴哈是巨擘。且讓我將原詩中譯：

靈魂揀擇自己的社會──

然後──關上門──

朝向她的神聖至大──

不再現身──

不為所動──觀戰車──止息

──於她下方的院門

不動──帝王屈膝

──於她的門墊

我知她──由豐饒國度──

擇一──

而後──閉合凝注之瓣膜

如石

塔爾便以這般曖昧，難以被捕捉證據的語言來居高臨下，看似懷柔的把男學生比作清幽的迪肯森，但下一個字valves卻刺進他心臟。也取典於該詩的valves意為活閥、瓣膜，諷刺男學生沒有感受力，「如石」。

原詩一心一意，別無他顧。然而在音樂界，關閉了感受的活閥便等於心臟不再跳動。valves也可當醫學用語，指心臟瓣膜。恐怕男學生沒有頑石點頭，而是中了陰風刀。

▋以詩鬥法，七寶盡出

甚至這字也可暗指陰戶，以女性弱勢的姿態壓過膚色弱勢的非白人（BIPOC）男性，儘管他攻受「不分」。如此尋瑕抵隙，七寶玲瓏盡出──《塔爾》的微妙並非象牙塔的故作高深，而在於非如此不能揭露塔裡的權力運作──象牙塔的前身正是語言歧出的巴別塔。TAR（塔爾）三個字母互換，就是ART（藝術），也能是RAT（老鼠、小人行徑的鼠輩）。迴文以一生三，無限大。

塔爾進而為男學生彈奏一曲巴哈，要他感受。我是古典音樂門外漢，但能感到巴哈有種獨特靈性，別有天上非人間，很容易從眾大師中跳出來。法文短篇〈願我的歡樂長留〉（Michel Tournier撰）便以巴哈這名曲為篇名──中譯本收在《鏡子的故事：當代世界短篇小說選第二集》（爾雅，1987）。主人翁乃一鋼琴師，少年成名，奈何古典樂沒落，自己又長相不佳到有喜感，一步步淪落低俗歌廳秀，觀眾看他被惡搞而大樂。雲泥之別的逆轉是這小說的高潮，其關鍵就是巴哈的此曲只應天上有。

巴哈與迪肯森因此很搭，都很天上，很超越（transcendental）。導演兼編劇精熟古典樂，更在詩詞上露一手，展現藝文菁英如何操弄語言以鞏固霸權。而巴哈（1685-1750）出生於德語區，扣住塔爾英德雙語齊施，君臨紐約、柏林愛樂──凱特．布蘭琪血緣之混雜不下楊紫瓊，含英美法澳，卻都是「至尊白人」──《媽的多重宇宙》在奧斯卡大獲全勝，連后座都拿走，與亞裔弱勢不無關係。

於是塔爾由塔頂墜落──形而上的說──之前，提拔過她的恩師也只能用隱喻警醒：「我衣櫃的衣服都掛同一個方向。」

「出櫃」是關於同志的專有名詞，原指將屍體藏在家中櫃內，爛成骨骸（skeleton in the closet）也不欲人知。這用典呼應兩人剛聊到某大老指揮家淪於墓園對死屍表演，因涉嫌為納粹所用。一場對話完全是有機體，不但organic，還處處機鋒。櫃內櫃外，迴旋到塔裡塔外。

▋古墓派的祖師奶奶

後世才奉入廟堂正典的迪肯森，一生未婚，長年隱居，生前只出版過八首詩，也寂寂無聞，而其他上千首詩只寫在給友人的書信裡，照理說是最不權勢的了。然而當今迪肯森地位之高，少有女詩人可比。其詩大半費解，但佳句實多，像廣告商最愛的slogan（標語），深印人心。悟道詩往往流於俗套；她的絕不。看似輕快短小，卻極貴重，不可以輕薄形容。

「如石」很妙，因她另有名句「帶我去──藍海──我的河流奔向祢」。其靈視不僅流動，也能堅若磐石。實則一心愛神，如如不動。靈魂本來是第三人稱的她，到「擇一」時已與「我」合一了。

至道無難，唯嫌揀擇──揀擇（select）是有排他性的。我記得在米蘭某一服裝名牌咖啡館用餐時，新進服務生洩密似的說這裡會有揀擇（selection）──穿得不夠好的不得其門而入──保鏢會擋。此片看似小眾又小眾（古典樂、高檔菁英、女同性戀），也是層層揀擇，揀盡寒枝到了勇敢的地步。

《塔爾》甚至有《海上花》式的穿插閃藏，初看晦澀，再看三看，則靜觀皆自得。這含蓄卻不襲自東方，而是形式與內容統一，精省詩意的冰山原則──只浮現海上一角，但能推斷出海面下的冰山主體。是效法侯孝賢的長鏡頭？侯導從無酣暢淋漓的菁英舌戰，大都語言寡淡。

「靈魂揀擇她的社會」，最有一種只求心靈密契，遺世獨立的奧義。「活死人墓」裡少思少念的小龍女，每每讓我想起愛蜜莉．迪肯森。她晚期近三十年不出家門，一直到死，「有古墓的清涼」。金庸學貫中西，在塑造小龍女的時候，是否受過女詩人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