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錦樹/頭家門外(上)

頭家門外(上)。(圖/九子)
頭家門外(上)。(圖/九子)

「頭家自來無史。有之,自本著始。」──建國,〈北方先生《頭家史略》序〉

感應器響個不停。卡車歷盡艱難才勉強拐進建國蟄居的那條沒有出口的路──當地人口中的斷頭「死路」──路兩旁的住戶幾乎每一位都沿牆擺了幾個堅固的水泥盆栽,栽著九重葛、雞蛋花、朱槿、繡球花、大葉芥藍;或挨牆斜靠著腳踏車或摩托車,那當然讓那條不通的路顯得更窄、更不像路。長得像外勞的黧黑小個子助手忙著配合挪開障礙物,司機很謹慎的、有驚無險的把車斗倒了進去,平穩的停在建國家門口。皮膚黝黑的司機和他瘦小精實的助手下了車。

助手用力按了幾下門鈴(屋內響起古寺的鐘聲),傳了簡訊、撥通了電話,好一會,梳著油頭、身著整齊白色條紋襯衫,皮鞋也刷得油亮的建國拉開鐵門,一副很忙、正要出門幹大事的樣子。司機從口袋掏出一張皺巴巴局部汗濕的紙,搓一搓、抖一抖,遞給建國。他看了,點點頭,攤平了,按在牆上簽了名。他們即開始「幹活」。

短衣多肉的司機和助手從卡車尾端扛下一塊巨大的土色木板,邊角封纏著保鮮膜防撞。從他們手臂至脖子肌肉賁張且呼吸急促的情況來看,那東西似乎很沉重,而且就像一艘獨木舟那樣長。建國引領著他們,因為太長,得一路移開廢冰箱櫥櫃之類的障礙物,最終也只能勉強擱在屋簷下,就在窗檯的下方,疊了兩塊磚,靠著牆,看起來像巨大的枕木。

一周前,收到律師寄來的馬來文通知,說,頭家(註)死了(Tauke sudah mati),遺囑指定有幾件東西要給你,這幾天應該會收到,請留意接收。

隨著那塊舊木頭,還有一口陳舊的鱷魚皮箱,褐色的表皮都綻開了,露出布紋的內裡。司機助手提到脖子拉長,勉強讓它離地幾吋──幾乎是用拖的,好像裡頭裝了什麼大不了的東西。因為急著出門搭機到北方,加之密碼鎖試了三次都沒成,建國也就懶得打開看看那裡面到底有什麼東西,嚷了句「重死人」,就把它擱在牆腳。卡車離開後,煙臭還未消盡,招呼的計程車就到了,建國匆匆拎了自己常用的那口輕便的四腳蛇皮箱、鎖上門就離開了。

其實兩周前,建國就收到了喪家寄來的訃聞。他以為是什麼本地詩人寄贈的新著,因此沒拆封,就隨手一擲──那樣的免費贈品,牆腳堆了好多箱,等待送回收。死者族繁,內外孫多達數百人,建國沒看報,不知道報紙的版本長達十頁全開。加上各行各業、黑白兩道的輓詞、名錄,連續七天,報館都只能用增刊處理。那些天,國內外的新聞都被縮小了(字也縮小),遭到頭家訃聞強勢的擠壓,所有的新聞都被要求極簡式的處理,甚至只剩標題,內容說明也省略了,如「耆齡政壇老怪物敦馬重出江湖  馬航再度神祕失蹤」。

菜販肉販則特別開心,他們包菜包肉用紙多;再則是擅長垃圾回收的歷史工作者、訃聞收藏家、東方學者。紙頁裡儲藏著大量社會訊息,展開來,至少是部人名很多、情節闕如的長篇小說。隨後黑白兩道、各行各業的「敬輓」就連載了幾個月。不只是中文報,英文和馬來文報一樣熱鬧。

建國當然不會發現,訃聞內那五百多個內外子孫中,就有二十多位名叫建國,分布在不同的世代、輩分、國家。

但報紙上的訃聞當然稱不上精品,精品是寄給個人的,限量版,全彩。建國收到的,是用特製油桐花紙製作的,摺成了小本子,是自家印刷廠細心製作的。上頭還有編號,399。建國根本沒拆封,因此也沒有去想,自己為什麼會收到訃聞,純粹是因為名字的關係嗎?

數百年來,南洋群島有名有姓的大頭家、富可敵國者何其多,但沒有一個讓人覺得「頭家」幾乎可以直接代替他的名字的,彷彿他就是「頭家」本身。雖然,所有的人面對頭家時也僅僅只是能稱呼「頭家」,但所有頭家都知道,他們背後還有一個巨人一般、彷彿有著三頭六臂九條命的頭家。關於頭家的材料非常多,從知名大學的學位論文、專著、單篇論文,報章雜誌上的軼聞、小道消息──有憑有據或胡編瞎猜的。時不時傳出,有特定的媒體或個人因「造謠」而被無所不在的家屬告上法院,被要求更正,嚴重的甚至被要求收回、銷毀,被判拘役或罰款,還得登報道歉。頭家的後裔不乏著名的法官律師。

因為太多年沒露面,關於頭家病危的傳聞從沒停過。他最後露面,可能是在中華人民共和國開國典禮上,在毛主席身後,一團模糊的影子。但那張著名的照片,前後左右的影像都是清楚的,據說那時,頭家已經虛弱得沒法顯影。接觸過他的醫護、照顧過他的僕傭,應該都被迫簽了保密協定,什麼雞毛蒜皮都不能透露。媒體普遍抱怨頭家比北韓領導還神祕,不論老金還是小金,過一陣子還是會在媒體前現身一下,以免被懷疑已然駕崩。因此,關於他其實已經病故多年的傳言,也不能完全算是空穴來風。

因此頭家「壽終正寢」的訊息一經媒體公開發布,震驚各界。國內外專家學者連日的討論、揣測,莫衷一是。許多老一輩的民眾都深信那場致命的金融風暴早就要了他的命(多次傳出他的死訊,不是每個人都有注意到隨後的更正),如果墳頭有植樹,必然枝繁葉茂,長成濃蔭大樹了。年輕一輩的,如果不是沒聽過,就以為他像葉亞來那樣是久遠的歷史人物,死了幾百年了。弔詭的是,恰是突如其來的死訊讓許多人驀然驚覺,他竟然在不久前都還一直活著。因此,很多人都有意願領號碼牌瞻仰遺容。一般出於好奇心的普通人外,還有許許多多國內外的達官貴冑、社會賢達。尤其是那些曾經不惜一切想致之於死地的宿敵,那些被搶奪過土地和女人,或什麼不可挽回的重要事物者,都很想看看那據說死了多回都沒死成的傢伙是不是真的死翹翹了。

為了滿足各界告別的需求,為了那注定成為報紙頭條的場面,那最後的空前盛況,頭家的公祭特別借用了市中心教堂般宏偉的中華大會堂那可容納數千人的挑高大禮堂,各州蘇丹、首長、部長、鄰近國家的政要都來致意,好似死者是個國王。許多退休多年的前殖民官僚、西裝畢挺而老態龍鍾、掛著點滴的退休政要、達官顯貴,都不遠千萬里來告別。各路黑道大哥也都來了。還有十數位老邁的日本人,不知道是不是二戰時退休的戰犯。頭家不同年齡層的私生子也可能混跡其間。

然而不久,死性不改的小報竟刊出這樣的猜臆:那躺在棺木裡,一身黑絲綢長袍等待下葬的屍體,也許不是真的屍體?它僵硬泛黑的臉部表情,看起來就像是木頭雕成的,會不會只是木頭人?還是死太久,已經成了乾屍?但立即有人反駁:屍體不都是那樣的嗎?難道還要臉露笑容?後來發生的某件事情,有力的反駁了棺木裡是木雕的猜想。又有人說,那排在最前面白髮蒼蒼的孝子,長得簡直和棺材裡的頭家一模一樣,會不會其實是頭家本人?但頭家死時已經一百多歲,早期的男人比較早當爸爸,兒子已七八十歲並不奇怪。況且,人老到一個程度後,就不太容易看出年齡了。但他的子女,已有多位早於他病故,埋在家族墳墓裡。

樹大根深,枝繁葉茂,果大籽多。

不過又有未經證實的傳言說,頭家其實沒有生殖力,因為先天的機能缺陷,或受了詛咒、中了降頭,還是得過什麼能殺死精蟲或讓它「腦殘」的性病(日本梅毒?越南玫瑰?台灣芒果?馬來大紅花?),因此所有的孩子都是收養的。

其實沒人說得清頭家長什麼樣子,得從他子孫的長相逆推。有人說他像公羊那樣額頭長角,陽具像狗那樣裡頭長了又長又硬的骨頭(曾經捅死多位沒長眼愛上他、或愛上他的錢的女人),屁股還長了條很像他的陽具的尾巴,胯下掛著三顆卵蛋。頭角的事,他早年在媒體上的照片(竟然和梁啟超長得一模一樣!直接剪貼?)、證件照(嗯,那個單眼皮微仰,表情似乎總有點瞧不起人的青年魯迅)、遺照(竟然是幅寫意的畫像!弘一法師?),許多記者都訪問過頭家的殯葬師,關於屍體的虛實和他真實的「死相」。但他們和那些醫護一樣,都以「我的工作有義務保護當事人的隱私」,看來很怕被告。

和他不育的傳聞矛盾的是,據說他有兩百多位私生子(年齡層分布很廣,從曾祖輩到曾孫輩橫跨了至少五代,反映了頭家漫長而穩定的發情期),訃聞間接證實了這一點。顯然,他們都有分到遺產,或簽了保密協定,但還是有人迂迴的證實了。

有人推測,頭家似乎「後面那根」才有生殖力,而且格外強大。

如果根據「富不過三代」的規律,頭家的財產應該早就被兒孫敗得差不多了。每一個家族都有一個或多個敗家子,因生在財富堆裡,其人生彷彿以散財為目的,稍長即為酒肉朋友所包圍、在賭桌上逞英雄,賽馬,名車,遊艇或毒品,那往往是家中最受父母寵愛的么兒或長子。幸運的話,只敗掉他自己那一份。但家人(一般是母親)一般還是會被拖下水。頭家大概有自己的一套斷尾措施。

以頭家的聲望,風風光光的葬禮是難免的(即便靠抵押借債,或捏在女人手上的私房錢),隊伍太長,單是直系、旁系親屬,隊伍就很驚人,披麻戴孝的,白、黑、藍、甚至紅色的喪服;還有那些重情義的各路人馬,會館、工商組織代表、一身白衣的華校師生,販夫走卒。因為送葬者擠滿了市鎮所有的道路,這座以殖民者命名的小鎮只好宣布休市一日,那過往只有市長或首席部長「駕崩」才有的待遇了。

葬禮的高潮,是棺木下葬後家屬的大合照。因為人太多,像猴子那樣爬滿整個山頭。紅的、白的、黑的一簇簇。那是座小山,當然是頭家的資產,他自己依複雜的古代術數法則親自選定規畫,依古代帝王將相的規格,挖空了山底,以花崗岩築好墓基、墓道,為自己造好堅固的墓窟,為防盜墓(盜墓界常識:有錢佬不可能不帶些黃金珠寶下地獄),三重門、三重機關是免不了的;千斤閘、強弩、流沙,毒氣(也許還有詛咒)。棺木也早就請專人打造,挖空了一截活了數百年的紫檀樹桐,每年上生漆保養;還有由北方城門改造的外棺槨,那更為厚重古樸。

註:閩南語,老闆,引伸為對陌生成年男子的通稱,如普通話裡的「先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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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錦樹/頭家門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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