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不能被遺忘的過去

《燒紙》書影。(圖/亮光文化提供)
《燒紙》書影。(圖/亮光文化提供)

推薦書:李滄東《燒紙》(亮光文化出版)

李滄東是我非常著迷的南韓電影導演,也始終認為在藝術成就以及人性全景式穿透上,他更勝金基德(《漂流欲室》、《春去春又來》、《援交天使》、《空屋情人》、《聖殤》)、朴贊郁(《復仇三部曲》、《下女的誘惑》、《分手的決心》)、奉俊昊(《殺人回憶》、《非常母親》、《駭人怪物》、《寄生上流》)、金知雲(《鬼魅》、《看見魔鬼》)等人,後幾位確實對惡與荒蕪人心的恐怖詮釋,已經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不過李滄東明顯多了一些詩意的觀照,不只展現南韓群體社會的瘋魔癲狂,更能夠前往最黑暗的地方,帶回溫暖深刻的一線柔光。

許多年前在影展看的《綠洲》、《生命之詩》,至今重看依舊生猛震撼,而這幾年間陸續上架各影音平台的《薄荷糖》、《密陽》、《燃燒烈愛》,也讓人完整補齊李滄東電影。尤其是《薄荷糖》,採取了我很喜歡的逆時敘事手法,從男主角自死場景倒拍回結婚、戀愛、當兵等,時間跨幅二十年──此片2000年上映,比以同樣手法創作2004年佛杭蘇瓦‧歐容《愛情賞味期》、2010年德瑞克‧奇安佛蘭斯《藍色情人節》、2018年何蔚庭《幸福城市》都更早。

今年看到《薄荷糖》,大有相逢恨晚之感。主要是它呈述了,過去是不能遺忘的,它決定了現在以及未來的生存樣貌、心靈實象──那是沉靜哀傷地去凝望一個人如何邁向自我毀滅的悲慘絕望,所有此前既往的經歷,都累積成最終的自己。而對照影片後半各種年輕時期的堅定自信與意氣風發,也就顯露出極其溫暖的反諷,在慘劇中帶著喜劇性的目擊,那亦是心智清明、難能可貴的幽默。

我想起格雷安‧葛林小說《布萊登棒棒糖》以不干預的全知視角逼視那對意圖開槍自殺殉情年輕情侶品基和蘿絲的心智活動,並涉及神學與人心探討,如「他又露齒一笑,只有魔鬼,他想,才會讓她如此回答。她很好,可是,他擁有她,像是在聖餐中擁有神一樣──在內臟中。神無法逃離一意孤行,自取滅亡的邪惡嘴巴。」「他內心中最邪惡的部分正是最需要她的部分,因為邪惡不能不以善良相伴……她不可能掉得比他自己更低了……善和惡居然變成同一國的,講同樣的語言……」「噢,不會的,人是不會改變的。看看我,我一直沒改變過。就像那些棒棒糖,你把它吃到最後,還是看得到布萊登的字樣。這就是人性。」

到頭來,這就是人性,這就是人生,善惡同體,全部是地獄,所有人都是處在逐漸死亡的過程,怎麼樣也逃不開。人生的本質是毒藥,而人們總是自願吞下毒藥,與此同時不得不裝作那是最甜美的糖果──如果不這樣,怎麼能繼續活呢?

收錄早在1980年代創作十一篇短篇小說的《燒紙》,李滄東也演示出了各種不能遺忘的過去,無論是政治上的光州事件,或者是私己的生命創傷體驗,都是在毀滅中打開一切的感受,如〈火與灰〉寫下的:「……在春天裡怒放的一束鮮花的殘忍。不僅是鮮花,一切擁有生命的生物都很殘忍。在過去的一年裡,這種想法一直困擾著我。一個孩子死了,而這個世界裡卻找不到任何痕跡。」「單純本來就很可怕。就像有人說的,以前都是狼抓羊吃,現在羊合起伙來要抓狼啦!人們就是不肯承認羊永遠不會成為狼吧!羊再怎麼樣湊在一起也不可能長出尖牙來!所以宗教才得以存在。」「如果真有神,這世界能變成這副鬼樣子?當初有神的時候,世界確實很幸福。這個充滿罪惡和謊言的世界,就是沒有神的悲劇。」

當然相比於後來安靜調性的電影語言,李滄東小說語言顯得較為激烈,這也難免,畢竟是他年輕時代寫出來的,不過仍舊讀得出來其在日後電影中的宗教性、現實性、隱喻性、生命性、絕望性、遺棄性的獨特觀察與關懷。

如〈為了大家的安全〉巴士上不願配合公共安全、最後當眾放尿而被綁住安全帶昏死的老太太,〈火與灰〉不能接受兒子意外之死的小說家,在〈祭奠〉裡費盡心思找到又另組家庭的中風父親、要舉行儀式紀念亡母,〈燒紙〉中因丈夫、父親是赤色份子(共產黨支持者)遭遇社會歧視與排擠的一家人,〈臍帶〉裡占有慾幾近瘋狂的母親,〈大雪紛飛的日子〉置身暴力軍營無能反抗的大學生,〈舞〉度假猶如災難、返家卻被小偷光顧但家中一貧如洗、根本無損傷的窮困夫妻,〈空房子〉深陷公司社會體制而惶惶不安的上班族,〈為了超級明星〉活得連狗都不如的老人,種種凡此,李滄東述說著邪惡昔日傷痛往事對其後人生的恐怖性影響。

而在〈一頭有心事的騾子〉與〈戰利品〉,前者敘及有巨大陽具的騾子、性器不舉的垃圾清運員、工廠高聳矗立的煙囪和傳言以甜甜棒冰棒塞入陰道自慰因而無生孕能力的工廠女孩們,最後清運員找上名為美子的性工作者,因騾子驟死要離開都會的他,突然恢復了性能力;後者則是主述者將老友一小塊遺骨放在口袋、看起來就像勃起,且他去找友人前女友吳美子(兩篇剛好都是美子,吳美子且與美國人結婚)、興起強烈的肉慾乃與之性交,李滄東如此描繪:「『我們這一代所有的承諾都已經死去了。我只是很早發現了這一點而已,來,現在埋葬我們的身體吧。』她的手撫摸著我的身體,以驚人的速度摸索下面,握住我的性器。╱『立起墓碑吧。我的墓碑。快。』她的聲音像是來自漆黑深邃的地底,又像是從難以觸及的高處傳來,總之隱含著一種無法違抗的絕對力量。她的手豎起了一塊有力的墓碑。」

這是李滄東對韓國人喪失自身傳統與生命力的隱喻,也涵蓋了美帝無所不在的身影。這本到處都是絕望悲慘,被群體意識、資本主義和現代工業壓迫得毫無出口的小說集,最根本所指的還是中魔的群體(羊群)對抵抗的不合群之人(狼)的凌虐與勝利,不啻於絕對力量的展示。易言之,《燒紙》其實是哀悼的祭禮與墓誌銘,寫滿了李滄東1980年代對自身民族、歷史與文化的真摯哀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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