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凡/尋(下)

尋(下)。(圖/龔萬輝)
尋(下)。(圖/龔萬輝)

「妳看──」鍾穎指著一條小巷口,「這裡是Lorong Panglima,出了名的『二奶巷』。喏,對面就是閒真別墅。妳說妳們拍照的那棟三層樓就在它附近?」

因為閒真別墅余心才記得那棟樓房的位置。那天經過,阿方指著閒真別墅大門口一米多高的彩色台階,重重呸一聲:「高高在上!資產階級,吸血大老闆!有一天要跟他們算老帳的!」他老母在礦場裡洗琉瑯;他是礦裡的「搭溝佬」,一年到頭搭建吊泵棚,溝尾涵,轉碼頭這類粗活,哪裡的「金山溝」他沒去過?

養父帶她登那幾級台階進去過幾次,她看見平日一臉威嚴的養父,在裡頭好像變成另一個人,低眉弓腰,對誰都掛著笑臉。他說,終有一天要成為這裡的會員。說著還特別瞅了她一眼。她不明白這裡有什麼好,那些腆著大肚皮的中老年人,在麻將桌上嘩啦嘩啦吆喝著;有的斜躺著瞇眼抽大煙,滿屋子煙霧騰騰,嗆得她直想咳嗽。有一個禿頭的三角眼,直勾勾盯著她開始鼓脹起來的胸脯,喉結咕碌碌地滑動。有人涎著臉嬉笑:「看對眼不如收了她?」「太小,不到十六吧?」「二八佳人體似酥嘛。」一陣放蕩的哄笑。她撚著髮辮垂下氣得發燒的頭,一旁養父卻得意地嘿嘿陪笑。

鍾穎沒等她回答,左右張望,橫過馬路朝前走去,腳下明顯加急了。她到過這城市多次,對街巷都不陌生。在村裡聽了村民講述後,這四周驀然煥發一種異光,每一條巷尾的犄角旮旯,每一棟樓房的窗戶梯級,彷彿都隱藏著故事。擦身而過的車子,行人,煙塵滾滾,裡頭可能就是村民口裡的故人?

尤其是余心阿姨的講述,讓她心中充滿預感,那個替余心阿姨拍照的,也許──極有可能就是她祖父鍾祥和。那年頭,當編輯,搞攝影的沒有幾個。余心阿姨願意跟她出來,尋到他當年工作的地方──報館,所有的臆想都能落到實處了。

她們抄近路從二奶巷的後巷穿過。八十年代許多租戶退租,這裡已是人去樓空。巷子很窄,兩旁雙層舊建築頹塌失修,像枯槁的老頭相對默坐。後門緊閉,門框上結滿蛛網。牆頭一叢叢衰草,牆角苔蘚處處。她們稍走近,兩三隻蝙蝠「啪啪啪」從哪個角落突然飛出來,嚇得鍾穎慌忙雙手捂住頭臉。

余心心裡響起一聲輕輕地,呻吟似的喟嘆,當年養父要把她嫁給那個五十幾歲的礦家做第四房,那年她不過19歲!如果沒上山,她會不會就安置在這裡?

這是和平後,余心第一次踏足家鄉的土地。其實說「家」也不確切,她是養女,第一次被原生家庭棄養;養父要把她賣給人做側室是第二次被拋棄。她沒有親人,沒有人來過村裡探望她。孤家寡人,了無牽掛了。雖說還有一個人在靜夜裡偶爾浮上心頭,但他會在哪裡呢?傳說他回去老家了,他跟自己還能有什麼瓜葛呢?歲月的淘洗,他漸漸稀薄成了一襲縹緲的影子。村子就是「家」,是她最後,也是最適宜的歸宿。她的樹膠芭剛剛下人開割,四六對分,她是園主還要負責雇人下肥,刈草,手頭並不寬裕。要不是鍾穎一次次懇求,她恐怕是不會再來的。

3.

如果手上還有那張照片,比照著看,也許地點更能確定。

這棟三層樓房真是太普通了,五腳基,方柱子,樓上三列長窗,百葉玻璃窗格暗沉沉的。一邊寄生牆隙的不知名植物,往上蔓生直至褐紅色屋頂,綠葉扶疏襯托著建築的破落。底樓柱子中間三四米是店鋪大門,布滿汙斑的藍色鐵門緊閉著。朝五腳基甬道拱形門望去,整排樓房的大門都關著。家家都一樣面目雷同。甚至對面樓房也像是同一個模子蓋出來的。

余心記得左邊是一家籐器店,屋裡堆滿掛滿各種手工藤製品;右邊是咖啡店,人聲鼎沸,他們三人坐在白色大理石圓桌喝咖啡,還叫了糯米雞和豬腸粉。

它們都不見了!都被時間打發了。還是她認錯地方?真是這裡嗎?她的記憶也被鏽蝕的鐵門關禁著了?

余心在門外街道踟躕,精神恍恍惚惚,那塊他們站著拍照的地表沒有留下絲毫影跡。那張照片阿方帶走了。

那天黃昏阿方來找她,相約在往時會面的柴房。他給她看那張合照,說道:「這張我要帶走。」然後握住她捧著照片的手,「我明天就上山,再不走,要出事了!」

到處在傳抓人的風聲,這一天她早就預料到,只是事情到了跟前還是發怔,腦子空落落的,不知要說什麼。

「『緊急狀態』不知要殺多少人,關多少人?我被抓,一定驅逐出境。上山了我們雖然分開,不能想見就相見,但我還在這裡。」

她覺得自己的手在變冷:「我要跟妳一起。」她聽到耳語,有人要收她做側室,還是第四房,養父在盤算著。

「我早跟先生說了,他說部隊現在不收女兵。他還說,仗不會打太久的。打小日本三年半,紅毛打輸給日本鬼,我們還不更快就收拾它?!」

「我養父會逼我嫁人做小的。」

「一到部隊我就報告,妳是我妻子也要上隊,相片為證。」

「相片又不是結婚證,部隊會相信麼?」

「會的。不然妳等我回來。不久的。」

「在山上要打仗──」她的手反握著阿方的手,「你,你會死嗎?」那段日子,時不時有被打死的遊擊隊員抬到市區裡示眾。

「我不怕。卡迪卡素夫人一個外國人,都不怕日本鬼,支持抗日軍。我為自己的國家,我不怕犧牲。」阿方目光炯炯望住她。她完全相信他的話。她的身子挨在他胸口,聽到他胸腔裡「噗噗噗」響著。

「你不要死。答應我。我會很快上隊。」

她猛然有了主意,她知道一個辦法能確定他們的關係,也讓養父對她徹底死心。她的手指摩挲著他結實的胸膛,輕輕地解開了上衣的紐釦……

她仰視柴房高處的木窗,暮色透進來,一寸寸地侵入白晝,迷離恍惚如同夢境。他們全副身心向摯愛的人敞開,莊嚴,忠誠,顫慄著彼此奉獻,接納;響動被激奮壓抑著,覆蓋著。朦朧的阿方在她臉上晃動,一忽兒遠,一忽兒近,像搖蕩在水波裡那樣不真實。從未有過的尖銳的快樂把她淹沒,暈眩又使她如一朵盛開的白蓮飄浮,她用指尖緊緊、緊緊地掐著。噢!多麼短暫,又是多麼綿長的一刻。他們都明白,明天,不,從此以後,他們有了全然煥新的人生。她每一絲悸動,他急促的喘息聲,他們交匯一起的汗滴,他們沉浸此刻的一切,都要她用往後的日日夜夜去揩抹,去擦亮,然後,盡力去淡忘。

……

臨走前,阿方轉身抱住她,說:「上山後要改名,我姓餘,就叫餘同,妳記住了,上了隊容易找我。」

「好。妳也記好,叫余心的就是我。」

阿方的背影消融在夜黑中,余心的眼淚再也忍不住了。遠處的狗吠聲漸漸沉寂下去,她還在柴房裡久久呆著。

鍾穎從馬路斜對面橫過來,她過去問人,那裡有幾爿店屋開著。

「沒有聽說這裡有報館。旁邊是咖啡店沒錯。」鍾穎眼睛裡都是失望,「一位老人說六十年代那店鋪是賣日用雜貨的,再早就不知道了。」

「呱吖」一聲,一隻烏鴉突然從二樓窗邊的枝葉中「撲棱」而出,好像在抱怨被騷擾了。它黑色的羽翼斜斜一抹,天色暗下來了。

鍾穎往右手邊的樓梯望上去,梯級越高越幽暗,在她眼裡卻彷彿還透出一絲光,她說:「妳在這裡等我,我上去看看,再沒有什麼我們就去吃晚餐。」

余心又走到當初拍照的地方,她記得她站的位置,阿方站靠近左邊的柱子,他要拉她的手她沒讓。他不好意思地憨笑著,暖暖的夕照,落在他的臉上。眼前的老建築彷彿已在時間中定格。那張相片他還收著嗎?她是在阿方上隊後第二年上山,向指揮部問起餘同,說調派到柔森邊界的第三支隊去了。幾年後,他所在單位的隊長被策反,幾十人的隊伍分別被誘騙出去!那一兩年部隊經歷著「集體投誠」的折騰。她在隊伍裡擔任領導的勤務人員,跟隨大部隊輾轉北撤到泰馬邊境,一轉眼幾十年堅持下來了。余同呢,成了組織檔裡和同志們口中的變節者。

不遠的巷口傳來嬉鬧聲,兩個五六歲的孩童一前一後追逐著。巷子裡傳出焦急的呼喊:「不要跑不要跑,要跌倒了!」

聲音讓余心怔住,她望過去,一個略微佝僂的身軀在孩子後邊追趕著,身材有一種說不出的熟悉。

「阿公追不上啦,等等!我帶妳們吃『煎蕊』。」

老人和小孩一閃又拐進巷子裡去了。

「余同,阿方,是他嗎?真是他嗎?不可能!」余心腦袋訇訇作響,稍一猶豫,提腳朝小巷奔去。

穿過小巷,攔頭一條街,正對面又是一條小巷,燦燦燈火亮成一片。各種攤檔擠擠挨挨,熱氣騰騰的,油炸食物的香味飄過馬路。

小孩在人群中穿梭挪閃,老人疾步在後面跟。那背影真是太像了!阿方做金山溝,常年扛木板木條,壓得肩膀左高右低,走路時右邊胳臂揮動明顯。余心想追上去,扭頭望著左右嗖嗖駛過的,亮著車頭燈的車子,紛亂而奔湍不息,在暮光裡,像時光傾瀉的流水,更像她被攪動起來的往事。她愣在路邊,不知該如何越過去?!

鍾穎下樓來,哎!余心阿姨不見了,樓房四周都找不著,她慌神了!就想掏手機,但余心阿姨沒使用,怎麼聯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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