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玉蕙/早安,窗邊上的玫瑰(下)
其餘的帶子,我每回去中部一趟,就播放幾捲。銀幕上的世界,黑白參雜彩色。楚浮《日以作夜》、阿莫多瓦《窗邊上的玫瑰》、小津安二郎《東京物語》、卡柏瑞爾.亞斯里的《芭比的盛宴》、克勞德·高雷塔《編織的女孩》、薛尼‧盧密《十二怒漢》、市川崑《細雪》、西河克己《伊豆的踊子》、休‧哈德森《火戰車》、瓊‧艾弗納《油炸綠番茄》……我一部一部地拿出來重看,有些可能已受潮,畫質雖不是那麼理想,但每看一部,前塵往事便多浮現一些。
我在大學任教三十六年,教授的課程由古典到現代,由小說、散文直達戲曲及電影。其中,在通識中心開授的影劇相關課程,選課學生最多,討論也最熱烈,而眼前這約莫兩百多部的電影就見證了我這部分的教學痕跡。
當年,我領著學生看經典電影,看《東京物語》裡都會生活中人情厚薄的代變、血濃於水的逆向思考、流轉世界中的接受哲學;在《郵差》中,看郵差馬力歐如何接受聶魯達的啟蒙及其人生的轉變,探究創作力的源起,還質疑聶魯達所說「作品經過詮釋就陳腐無味」是真的嗎?《編織的女孩》與《伊豆的踊子》同樣呈現學歷和家世的懸殊是愛情無法修成正果的致命傷,所謂的「門當戶對」是否能有新解?看《早安》,談導演的幽默與語言的延展性,並探討語言作為一種溝通工具,有無其局限性?如果有,可用什麼方式來加強?甚至談到一般俗常無聊的應酬語是否真的只是一種無謂的浪費?還是也有它積極的人際潤滑意義?看完《四百擊》裡荒謬的失控教育現場,思考將來若是為人父母或師長可以從中發現教養上可資自我惕勵的沉痾嗎?《火戰車》裡的競爭哲學,揭示不同的出身不免夾帶著環境和教養的歧異性,師生曾相互分享最欣賞其中哪一位的人生觀?一起思考未來人生途程中可能的多元抉擇。《十二怒漢》對預設立場可能帶來的偏見有所指陳,電影裡提出了什麼觀念來加以改進?又批判了哪些日常生活中習以為常的惡習?欣賞《嫁妝一牛車》,研討文學改編成電影對普及閱讀的實質推廣功能;電影對王禎和小說的增刪各有何優缺點?艱困的年代裡,人們是怎樣不顧尊嚴地裝聾作啞以求生?另外,拿現成文學作品改編,固然可以減省尋找題材的精力,但也同時產生其他的什麼難題?就這樣,師生共同在別人的故事裡觀摩並學習怎樣珍惜既有,好好過日子。
其中,最讓我驚訝的是,觀賞歌仔戲《天鵝宴》時,那些一向對地方戲曲興趣缺缺的學生竟然驚豔連連,發現民間戲劇原來也能被賦予全新的面貌!唐美雲的唱腔作表及帥勁立刻圈粉無數。我們沉浸在繞繚的旋律中,討論剛直不阿的人生觀是絕對的正確嗎?通權達變和阿諛奉承如何區分?而這齣新編劇又如何從傳統戲劇的老舊程式中走出新意來?
戲劇人物表現於銀幕上的,只是一小部分而已,有更大部分是活在觀者的閱歷之中。觀者的閱歷越深、往往共感也越深。有趣的是,看《東京物語》時,接近尾聲處,溫柔體貼的二媳婦,接受公公餽贈的婆婆遺物──一只年代久遠的手錶。當大家談得興致盎然時,忽然一位車輛工程系的學生舉手說:「我注意到那位在學校教書的小女兒,看了手上的錶後,走到窗邊,馬上就看到載著她二嫂的火車飛馳過去,顯見日本的火車非常準時。」另一位機械系的學生接著起身發表意見:「我也發現了,除了火車準時外,各位有沒有注意到,那只婆婆遺留下來的手錶是公公年輕時送給婆婆的。時隔那麼多年,居然還能使用,可見日本的精密工業真的很厲害!」學生的無厘頭思考,引發哄堂大笑。另外,張藝謀《秋菊打官司》裡的秋菊,只為一個道歉,要一個說法,執著地不惜散盡家財。在爭相發言辯論村長和秋菊誰較倔強時,有位法律系學生慢條斯理起身說:「法律判決,要麼罰錢,要麼坐牢,不能強制自然人公開道歉;秋菊打這場官司,注定徒勞。」如此一槌定音,全場瞬間陷入鴉雀無聲。
集體看電影並加討論的趣味,一是有更多雙眼睛同看一齣電影,注視的焦點各自不同,必然看出更多的風景,被個人忽略的鏡頭經過彼此的提點,會勾引出更廣的視聽,補足閱聽時閃神或錯失的聲音與畫面。如果我沒記錯,似乎是一起看《玉卿嫂》時,玉卿嫂無意中窺見她苦戀著的少年春風滿面帶著小女友逛街時如遭電擊。有位學生提到當時有嗩吶的聲音助陣顯得格外絕望無助,居然有位同學搔首問:「電影裡有配樂嗎?」
一學期裡,我會讓學生報名自選一部,由他領著大家討論。一回,學生自備影帶過來,我事先不曾看過那部電影,如今也不敢確認片名(也許是《東方快車謀殺案》?)內容好像是在火車上緝凶的故事。畫面中,旅人魚貫上車,鏡頭就聚焦在一對情侶手上提著的小收音機幾秒鐘。基於以往的觀影經驗,直覺這個收音機必然有所延展、發揮。於是,我多嘴地請大家留意一下這個畫面;結果直到最後,都沒有接續的鋪敘。我正尷尬著,有人哪壺不開提哪壺,問起老師提醒是為了什麼?我原本想簡單說是導演疏忽的罅漏,或者製片常常會因應市場的片長需求,某些後續的照應可能被忽略而剪掉了。但靈機一動,請學生先動腦想一想可能的相關連結,我自己正好趁機再琢磨琢磨,沒料到卻因此引發相當熱烈的討論。有一位學生的回答讓我印象深刻,他說:「意外發生,為了緝凶,全車的人都緊張不已,人人自危,進進出出的;最後抵達目的地,旅客陸續下車,列車長在車廂間巡視,宣告終點站到了。這時,在其中的一節包廂內探出一位裸著上半身的男子,看來茫然置身事外,一點沒受到打擾;接著,跟女友整頓衣冠後,提著收音機,挽著女友跟著下車去。經過徹夜翻天覆地的擾攘,這對情人之所以能若無其事,應該就是靠著收音機的音量屏蔽所有的躁動。」他接著引申:「世界上,就有這樣的人,自顧自的,無論外界發生什麼事都與他無干,彷若築起一道銅牆鐵壁,而這個收音機就像是他築起的牆。……」一席話說出,舉座嘆服,都承認這位同學超會「掰」,但也不得不同意,觀影確實是一種再創作的歷程。
如今重看這些舊帶子,就像回首過往。這些電影、戲劇,陪著我們師生走過漫漫長路。我們觀賞、討論、借鏡別人的經驗;從純熟的運鏡、美好的鏡頭呈現,培養對美的賞鑑;觀看小人物或偉岸英雄的各自精采;藉別人的行誼審視且修正各自的人生;最珍稀的是師生同窗共度的七嘴八舌……這是一段多麼值得珍攝與回味的迢迢歲月。
我忽然想起,大哥在垂暮之年,已足不出戶,曾為一事暴怒──因為重新裝潢屋子,姪兒丟掉許多無用之物,將他父親的畢業證書、駕照、獎狀、獎杯……等都扔了。當時,大哥氣憤難當,大家都勸他:「扔都扔了,就別再為此事生氣了,反正這些東西現在都沒什麼用處了。」當時雖也為姪兒未徵詢而丟棄他父親的物品深不以為然;但如今,才恍然明白且漸次理解人生到了某個階段,為什麼有人屋子裡常常成了可怕的垃圾場?想要清零為什麼行不通?當冬容憔悴,暗夜逐漸欺近的日子,創造力不再,如何能順任自然、安時處順?也許正仰仗有溫暖的過去環繞,有值得珍攝的情誼回味;當繁華慢慢散去,還有歷歷可證的歷史資料可資佐證、咀嚼。
今早展讀范成大〈冬日田園雜興〉,有「晚來拭淨南窗紙,便覺斜陽一倍紅」句,忽然想起我深愛的小津《早安》和阿莫多瓦《窗邊上的玫瑰》,改幾個字差堪比擬重看這一捲一捲影帶的心情:「早來拭盡VHS,但覺玫瑰數倍紅」,我充分感受了無比踏實的幸福!(下)
●本文作者於月底將於九歌出版社出版《早安,窗邊上的玫瑰》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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