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天祥/機遇之歌:我的奇士勞斯基情結

Łódź Fabryczna火車站,電影《機遇之歌》裡,男主角在這個月台狂奔。(圖/取自維基)
Łódź Fabryczna火車站,電影《機遇之歌》裡,男主角在這個月台狂奔。(圖/取自維基)

八○年代末技驚四座

(Krzysztof Kieślowski)的傳奇,部分是建立在他馳名國際甚晚,卻又倏忽消逝。其導演生涯於1960年代後期便已開啟,但早期以紀錄片為主。首部電影劇情長片《傷痕》(Blizna)遲至1976年才問世,不算成功。第二部《電影狂》(Amator, 1979)雖拿下莫斯科影展大獎,在當時壁壘分明的政治氣氛下,共產國家以外所知有限。

《機遇之歌》(Przypadek)是奇士勞斯基1981年完成的第三部電影長片,本該更上層樓,卻因內容敏感及政局動盪而遭禁映(波蘭於1981年12月13日頒布戒嚴令),直到1987年經刪剪才得上映,並入選坎城影展一種注目單元(所以許多資料都將它列為1987年作品)。雖然姍姍來遲,卻也順勢揭開之後一飛沖天的璀璨序幕:先是《十誡》(Dekalog)影集和從當中延伸而出的兩部長片《殺人影片》(Krótki film o zabijaniu)和《愛情影片》(又名:情路長短調,Krótki film o miłości)在八◯年代末技驚四座,接著《雙面薇若妮卡》(La Double Vie de Véronique, 1991)、《藍色情挑》(Trois couleurs : Bleu, 1993)、《白色情迷》(Trois couleurs : Blanc, 1994)、《紅色情深》(Trois couleurs : Rouge, 1994)更將其國際聲望推至頂點。卻也同時倒數他生命的最終十年(奇氏於1996年3月13日去世)。銀幕下的難料,並不下於電影裡的曲折。

《機遇之歌》電影海報。(圖/取自維基)

數位修復完整版《機遇之歌》

完成四十多年後,台灣又再上映了《機遇之歌》,並以數位修復的完整版為號召。這個122分鐘版本係由本片攝影師帕庫斯基(Krzysztof Pakulski)監修,到底補回了哪些畫面?作為「奇粉」的我,不禁好奇。第一次,憑印象看出三處不同。前日心血來潮,翻出另一家片商引進過的舊版DVD來比對。這下發現了九處差異。

影片始於一個男人吶喊的特寫鏡頭,接著出現一連串意義「暫時」不明的畫面。奇士勞斯基很喜歡這種類似序曲的手法,暗示、提醒,然後等待時間去呼應、發現。例如滿地血跡的醫院走廊(男主角後來談起母親難產時又再出現同樣畫面,除了牽起誕生的記憶,也暗指1956年血腥鎮壓的波茲南抗議事件)、父親說他的字跡像母親(意指母親早逝)、童年夥伴的出國分離(應是肇因於波蘭1968年的排猶運動)、被挑釁的約會(後來才曉得那是他的初戀)、醫學院女同學目睹曾經痛恨的老師成為解剖課的大體而奔出教室(他問她怎麼了?她解釋之餘,也說出「你終於注意到我」的示好之詞,她後來甚至有可能成為他的妻子)、男主角聽聞父親過世的消息並決定休學(當他在車站忍不住痛哭時,站務員把他當作在那嘔吐或小便的醉鬼)。

波蘭電影導演奇士勞斯基,1994年。(圖/取自維基)

趕上、沒趕上火車

然後重點來了,準備離開的男主角為了趕火車而在月台狂奔。趕上了,他會在車上結識一名坐過冤獄的老人,間接加入共產黨,並與初戀女友巧遇,重拾舊歡。他被怕事的同僚推出去當擋箭牌,卻解決了一場戒毒中心的抗議事件,順利進入委員會。他以為從政可以改變社會,卻被黨給利用,也教戀情告吹。畢竟女友是反抗政府的地下分子,有場他陪女友去船屋(不是看船而是買禁書)的戲,他拿起孔維奇(Tadeusz Konwicki)在地下發行的著作《波蘭情結》(1977)朗誦的畫面就被剪了。而最後原訂的出國計畫,也因罷工而告吹。

如果沒趕上火車呢?他會跟攔截他的站務人員衝突,被警察毆打送辦(這場被毆的戲已找不回畫面,修復版只能以聲帶搭配靜止影像讓觀眾自行想像,但不難理解它被消失的原因)。站務員憑記憶咬定他有隨地亂小便的紀錄,他被法官判刑,在拘役期間認識了地下組織分子,進而加入,也接受了宗教信仰,成為天主教徒。在這裡有三處畫面短少:一個是他目睹支持地下運動的老婦家裡被搗毀,有幾個物件的特寫不見了,其實這段比較重要的部分保留住了,例如老婦安慰他:「別覺得可恥,害怕是正常的。」她以平常心看待磨難,相信自己能活著就是禮物,加深了主角對宗教的信念。還有一個刪節無傷大雅,不過是他們印刷違禁刊物的時長稍短。另一個則是他無畏被跟蹤,在家裡辦集會,有人現場演唱反抗歌曲,完整版除了呈現全曲,結束後還有人跟歌手買錄音帶。在這段故事裡,他沒跟初戀女友復合,反而和童年好友在集會相遇,道出當年分離的社會背景與彼此記憶的落差。後來,他和故友姊姊發生關係。兩人的性愛,讓他沒即時回應組織同伴的叫喚,卻也成為基地被抄的當然嫌疑人而百口莫辯。這下是他自己放棄出國機會。

這兩段已夠精采曲折,主角分別把政治、宗教當作寄託,卻都無法解決問題或回應疑惑。於是又有了第三段,男主角既不選擇入黨,也不聲援地下分子,他乖乖回校完成學業、當上醫生,並和等在月台跟他表白的女同學結婚生子。後來有場戲是姑姑帶著小朋友去散步,他在窗內目送他們,轉過頭巧見妻子在浴室擦拭身體,她回應了丈夫的凝視,裸身步出,他迎上前,兩人交纏。過去版本省略過程,只見妻子把腿穿過他胯下,少了挑情的部分。再者,醫院院長問他為何不加入共產黨,他回答「我不認同他們的惡行」這句被剪了。不入黨的事傳到妻子耳裡,兩人床上閒聊,他說你應該不想我在床上也唱國歌吧?隨後諷刺地哼起波蘭國歌的畫面也變短了。因為他不入黨,院內同仁找他簽請願書援救異議學生,他拒簽,強調不是因為害怕:「我是一個醫生,只想善盡職責,不想受牽絆。」這句話也在舊版不見。

不選擇也是一種選擇

其實,不選擇也是一種選擇。就像院長因為要處理兒子被逮捕的事情,無法出國開會,男主角雖不願簽請願書,卻答應代他前去,但為了妻子生日而改了出發日期,臨行前還得知他們即將迎來第二個孩子。這次他終於搭上飛機,然而看似一帆風順的人生,卻停在另一個措手不及的結局。

上跟沒上火車,後續發展天壤之別。兩種都不要,卻依舊逃不過命運的掌握。其實,差別早在是否追到火車前,就已經出現。那是男主角急著衝進車站時撞到一個老太太,她手中銅板滾落,被一個街友模樣的中年男子拾起,去櫃台點了杯啤酒。在第一個故事裡,男主角奔跑時差點撞到他,但男子側身閃開;第二個版本則是結結實實撞飛他的酒杯,我們甚至可以聽到玻璃撞地破裂的聲音。最後一次,主角則是被拿啤酒的男子用身子擋住去路,進進退退,酒杯沒事,但影響了主角幾秒鐘時間,火車也不必追了。誰想到一個毫不相關的路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可能是主角選擇加入、決定反抗、或是考慮退出的關鍵?有趣的是主角的際遇差異如此劇烈,其他人物在三段故事卻幾乎抱持一致的性格,甚至形成連貫性。例如醫學院院長,在第一段主角去監獄接女友出來時先遇到他,但我們不知道院長為何出現於此地。到第二段,男主角轉投地下組織,院長兒子也是其中一員。以至於到了第三段,院長因兒子出事無法去開會,央求男主角代替,回望前面,因果一目了然。這當中的變與不變,耐人尋味。正如三段故事跟他發生關係的女性,都不相同。男主角其實在每段故事都是正直之人,卻處在截然不同的位置,也說明奇士勞斯基不以陣營論善惡的態度,即使他對共產黨明顯反感。

拍攝《機遇之歌》時的奇士勞斯基,還沒有編劇搭檔皮茲維茲(Krzysztof Piesiewicz)與配樂夥伴普烈斯納(Zbigniew Preisner,本片作曲是沃伊切赫基拉爾Wojciech Kilar,知名作品包括《戰地情人》、《死亡處女》、《吸血鬼:真愛不死》等)這些班底,兩人要從之後的《不絕之路》(Bez końca, 1984)才加入奇士勞斯基的創作。本片卻已展示他後期作品所有原型,無論是敘事手法或內在主題,無不透過精妙的細節,呼應併陳社會現實與哲學議題,作者特質毋庸置疑。

藝術創作踩到紅線,當權者或打手忙著抹黑刪減,甚至阻止面世,今日仍時有所聞。我走火入魔地翻找舊片(經典)當年被剪的證據,結果無非政治和性愛。人類最渴望的,往往也最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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