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詩萍/李後主事件簿
一幅〈夜宴圖〉,訴盡了韓熙載的祕密,道盡了南唐的風華
李後主身陷大宋的國都汴京,屈辱地接下「違命侯」,吃喝穿用,所有開銷都要看皇帝的臉色。
可以想像,他的苦悶。
除了喝酒,填詞,或者讀書,發呆之外,他能做什麼呢?
最自由的,莫過於回想往事了。只要想在腦袋裡,不說出來,或不寫出來,誰知道呢?當然李後主最終死於非命,還是因為他把心思念頭寫出來了!
他會想到韓熙載,很合理。
他一度是考慮讓韓熙載拜相的。讓他來挽救南唐愈來愈衰弱的國勢。而韓熙載也曾經是抱負滿滿的。
可是,李後主身旁的人,力勸他不可。他們說,韓熙載奢靡,荒唐,已經老了,不堪大用了。
李後主怎會不知韓熙載老了,但年齡不是問題,老臣謀國嘛,重點在,他必須志在千里,不是嗎?
於是,李後主想到一個辦法,找一位畫師顧閎中,去韓府探探底。看看這韓熙載到底是怎樣奢靡虛華度日的。
顧閎中用了多久時間,不詳。但他畫出了一幅了不得的大畫,這是真的。
這是一幅絹畫。畫在絹帛上。全長是三百三十五‧五公分,寬是二十八‧七公分。
畫上,分五個場景。
由於這是一副卷軸,我們必須從卷軸的概念入手,才容易理解這畫的邏輯。
顧閎中為了把韓熙載的夜生活,鉅細靡遺地報告給李後主,可謂費了相當的心思。
卷軸,是傳統中國繪畫的一門獨特表現手法。把卷軸一一舒展開來時,它本身就是一個時間軸。甚至,是不同場景的切換、轉場。
不了解這,我們看卷軸便會納悶:怎麼時空這麼混亂?怎麼有些人一再重複出現?
顧閎中是不是很厲害的密探,不得而知。但,他畫出來的〈夜宴圖〉超厲害。
這圖有五個場景。
第一個場景,賓客們或站或立,樂伎彈奏琵琶。畫面上,看得出,南唐的官服,保留了唐朝的樣式,也等於說明南唐是以繼承「大唐」作為政治號召的。
韓熙載在現場。
他坐在坐榻上,視線投向表演琵琶的女子。但引人好奇的是,他的臉,很淡漠。琵琶演奏什麼樂曲?我們不得而知。但推測,既然迎賓,總不會是哀怨曲目吧!韓熙載幹嘛一副漫不經心的神態呢?做主人的,沒必要裝酷吧!
我賣個關子,我們慢慢沿著卷軸,慢慢看。
一幅畫,伏筆了南唐的國運。
一幅卷軸上,說一整晚韓熙載的豪門宴。
如果是西畫的畫風,會從單一視角,縱貫宴會全貌,遠近大小,有清楚的視差。可是,你看〈韓熙載夜宴圖〉,無法從現在我們接受的西洋繪畫觀點切入。
一幅平行的卷軸,是時間序列的推陳,是空間結構的並立。
〈夜宴圖〉第一景,韓熙載陪賓客一塊欣賞琵琶演奏。他一臉茫然。
第二景呢?
他換了件寬鬆袍子,幹嘛呢?
他的寵妓王屋山上場了。
韓熙載非常寵愛她。
畫面上,她擺了一個舞姿,後人考證,她跳的是〈六么〉舞,也就是,唐詩裡常見的〈綠腰〉舞。
韓熙載親自為她擊羯鼓。
賓客有人在一旁起鬨,擊掌助興,我們固然無法從畫面上,聽到現場的擊鼓聲,助興叫喊聲,但畫面之生動,千百年後,依然可以讓我們聯想到現場的激動熱鬧。但,要注意,韓熙載的表情,還是很漠然。
第二景裡,有一位僧人。這僧人在南唐滿有名氣的,叫德明和尚。日後,南唐要亡國前,宋軍兵臨城下時,李後主還在聽這位和尚講經,來撫平自己的恐懼不安。
第一景到第二景,是用一張床榻做區隔。
跳到第二景,空間換了,時間也往夜裡移動了。
第三景,是隔了一道屏風。
舞蹈,擊鼓,表演告一段落。
韓熙載入內更衣,休憩。
他坐在榻上,畫面上,數一數,有七位女侍在服侍他。
你不必驚訝,歷史記載,韓熙載最多時,府內蓄養的伎妾超過百餘人!
一間內室,七位女侍服侍他,看來非常寫實。這一方面顯示韓熙載的奢華,又何嘗不顯示南唐的繁榮呢?
休息過後,晚宴另一段高峰開始。
第四景,韓熙載換了更為輕鬆的服裝出場。
他袒露肚子,輕搖方扇,在跟一位女侍說話。
但畫面上,五位美麗的管樂手組成的室內管樂團,正神情愉悅地吹奏。旁邊坐著一位男士手執拍板,顯然在指揮這支女子管樂團。他就是南唐有名的樂師,教坊副使李家明。
這人,以後還會在李後主的記憶裡,一再浮現。因為「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那教坊樂隊臨別的哀歌,仍然是由李家明指揮的。
終於,第五景了。
夜宴還是要結束的。
韓熙載親自送客。他揮手致意。有的賓客流連不去;有的,還纏著美麗女侍;有的,明顯往外走了,還有女侍隔著屏風,對賓客款款細語。
這裡面。還是有故事的。
韓熙載終其一生,當不了宰相,看來這幅〈夜宴圖〉,說明了一切。但,他日子過這麼好,他夜夜可以笙歌,他為何還是一副「我,好不快樂啊~」的要死不活一張撲克臉呢?
他的心思,我再慢慢告訴你吧。
不知人在汴京的李後主,後來想明白了嗎?
▋獨自莫憑闌。千古以來,靈魂的孤獨有解方嗎?
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大季節小天氣,是不會因人而變異的。
你心情好,天氣未必好;你心情差,陽光也令你礙眼。然而,人卻是以自己的處境、心境,為衡量外在景致之尺度的。這也是文學,或藝術,有意思的地方。
千百年前,詩人的感嘆。千百年後,你若有相似的心境,照樣感動不已。
西元十世紀末,李後主的詞如此;西元十九世紀末,挪威畫家愛德華‧孟克的名畫〈吶喊〉何嘗不是?
李後主淪為俘虜的心境,你我很難經歷,但為何你我會被感動?
文字的魔力,意境的連結,你自身在某種情境下,說不清楚卻很有事的情緒,在一瞬間,被他的文字打到了!於是,你便跨越時空,在他的詞裡靈魂飄盪。
被稱為表現主義畫家的孟克,他為何用強烈的色彩,扭曲的線條,茫然的眼神,張大的嘴巴,做出無聲的吶喊?
他有他的理由,在那畫作的當下,而你呢?卻在一百多年後,望著那張畫,久久不能自已,為何?
可能一百個賞畫者,可以說出一百個不同的理由。不過,他們顯然都在那張畫作之前,被觸動了內心深處的某一個點。於是,也久久不能自已。
因為,我們都是人啊!是有著情緒,有著靈性,也有著壓抑,有著挫折的人啊!
我們或許無從理解自己的處境到底為何,但一旦某個創作者的作品,以色彩,以文字,以造型,觸動我們內心的某一個點時,我們便超越了時代,與之對話了。
在落雨,微寒,孤獨的時刻,我特別喜歡李後主的〈浪淘沙令〉。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
一出場,便是心境荒蕪的人,所能感受的寂寥。
同樣是落雨微微,同樣是春寒料峭,為何此時此刻,你感覺冷,感覺異樣呢?因為,你在異鄉是異客,還是俘虜啊!
「夢裡不知身是客,一餉貪歡。」
果然,唯有在夢裡,你才可以稍稍忘卻現實,回到過去,回到你曾經擁有的那時。哪怕是一時片刻的夢裡貪歡,也好啊!
但你終究是要醒來的。而且,是在春寒料峭中,被凍醒。醒來了,望著落雨聲,你不可能再入夢了,現實中,你不再是以前的你,你是醒來後,要面對的「不想面對的你」。
怎麼辦呢?
「獨自莫憑欄!無限關山,別時容易見時難。」
醒來的你,多想披上外衣,踱步到房外,依憑著欄杆,望望遠方春雨濛濛的煙景啊,但你怎麼能忍受,一個人憑靠著欄杆,望向遠方,千重山,萬重水的遠方,你的故國,你的故鄉呢?離開它,看似容易,要再回去,如何可能!?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春寒料峭,春雨濛濛,被雨水打落的花朵,被水流一汩汩的漂走,漂走的去了天上,被留置的仍在人間,天人永隔,如同春光一去不復返。
任何人讀到「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這句,都會被深深吸引。
這十一個字,沒有一個是複雜詞彙。流水,落花,都是寫看到的實景,串接著春去一詞,基本構成一連串的意象,就是春天要過去了。
然而,為何春天要過去了,那麼令你哀愁呢?
一是時光悠悠,你總留不住它。
二是顯然你的此刻並不好過,你遂想起好過的以往。
三是春光易逝,下一步呢?你並不確定。
天上人間,這句很美,卻也不容易詮釋,是落花已逝,宛如與你告別,如天上與人間之別之遙嗎?還是,你望著春光美景,無限感傷,多希望留住這片刻,即便知道短暫,但至少短暫的像留在天上的人間仙境啊!
看來試著解讀李後主這首詞的人,各有見解。但這也是李後主入宋後,詞的意境大幅躍升的關鍵,他更能應用淺白的文字,表達無限的涵義了。
我為何在細雨濛濛的清晨,讀這首詞,會聯想到距離他近九百多年後,畫家孟克的〈吶喊〉呢?
沒有什麼特殊的理由,就是我彷彿隔著時空的距離,在李後主的淺白的用字裡,聽到他在清冷寂寥的春天將逝的清晨裡,無聲的吶喊。就想起,我以前初看孟克的〈吶喊〉時,便呆呆地震住了。那鮮豔,強烈的背景顏色,那驚慌到有些茫然的神情,在變了形的臉龐上,一張口,誇張的,拚命擠壓出你聽不到的聲音,你不知道他在喊什麼,但你知道他在拚出生命最尖銳的吶喊!
千百年來,人有著太多的委屈,人有著太多的無奈,並不是很多人都快樂的,於是,我們有了文學與藝術在每個不快樂的時刻,它們靜靜地扮演著承接你的情緒,你的憂傷,你的不快的角色,雖然它們未必能幫你解決什麼實質的困境。
然而,人生又有哪些實質的困境,你真的能一一解決呢?
有時,我們只是需要坐下來,喝杯咖啡,泡杯茶。在一個人的時候,望著窗外雨聲潺潺,用別人聽不到的吶喊,喊出我們自己的心聲。
一千年前李後主的〈浪淘沙令〉,讓我想到了九百多年後孟克的〈吶喊〉,而我,又距離孟克有一百多年了。
千古以來,人的靈魂孤獨,有解方嗎?
也許,這正是我們迷戀李後主詞的關鍵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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