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喆晨/上帝親手釀成悲劇:李滄東與朴贊郁

《生命之詩》電影海報。(圖/取自namu wiki)
《生命之詩》電影海報。(圖/取自namu wiki)

看過的韓國電影不算多,但有兩位的電影讓我的眼睛和胃感受特別強烈。眼睛是朴贊郁視覺的鮮豔瑰麗,胃則是李滄東令人痛苦至極的故事情節。

▌李滄東:

光照在黑暗裡,黑暗未曾勝過光

李滄東在八○年代以作家身分出道,曾獲文學獎、也在文學雜誌發表文章、出過幾本書,活脫是個典型文學人,1997年才以導演身分出道。1987年於韓國出版的短篇小說集《燒紙》,也在這兩年於華文世界翻譯出版,目前僅有中國與香港出版。「燒紙」(소지 Soji)原為一種祈禱儀式,在韓國傳統信奉的薩滿信仰中,燒紙多用來淨化或是祈願。英文世界則將此書書名翻譯為同音異義的「所持」(Possession),選擇這樣的翻譯倒是耐人尋味。

作為開頭的短篇〈為了大家的安全〉篇幅不長,對話占多,以一名八卦記者的視角,描繪老婦人在一輛駛向光州的客運上的荒謬行徑為故事主軸。這篇文章的時空背景、發表年代、故事舞台與人物之間的對話,容易讓人聯想到一九八○年代的韓國民主化運動,小說裡不斷提起言論自由、法律約束、基本權利等詞彙,蓋不住的政治性言語,在在顯現作者意圖。〈為了超級明星〉諷刺意味濃厚,崇美的兒子把從美國人那接收來的狗和公寓,託給農村來的老父親看管,看管便意味著住在裡面的人並非主人,只是暫時的。兒子已經在西化的威力下與老父日漸疏離,美國人的狗比老父的清幽晚年重要。城/鄉、美/韓、年輕/年邁、狗/人,無處不是階級的隱喻,難堪得令人不願直視。

內政的動盪、美國的陰影籠罩著男男女女,美國此符號的兩面性,同時具有「可能的大好未來」與「被控制」兩種意思,再加上韓國民主運動的創傷尚未癒合,夾在八○年代的青年們有太多感觸說不出。「民主化運動」這個韓國文學/影視史的熱門主題,以及還在療癒的創傷,也在2000年被李滄東拍成《薄荷糖》。

《薄荷糖》為薛耿求和文素利第一次合作的電影,李滄東用倒敘的手法,回推一個中年男子此刻的崩壞,是如何被過去的創傷堆累、形成。原來男子歪斜的價值觀並非自己所選/願,而是整個國家與社會以威權的暴力,徹底輾壞一代人的心靈。電影情節從以個人/家庭為基本單位的痛苦發散,至家國/民族這樣「大」的敘事,完整呈現男主角的苦痛,那不是一秒爆炸,是心裡埋了二十年的地雷,終於被最後一層壓力引爆。

如果要用什麼最直接、粗淺的詞彙形容他的電影,大概就是「胃痛」吧,會被歸類在「致鬱系」的那一類。早有耳聞李滄東電影有多痛苦,但想著自己也是一路看著各種胃痛電影訓練過來的(做這件事請趁早,年紀愈大心靈的耐受度愈低),應該沒問題吧。但實際看過之後實在後悔我之前的魯莽,原來他的電影裡「幾乎」沒有救贖,糟還要更糟,雪上加霜只是基本款,而且這場霜會降在電影的開頭,預告觀眾之後還會有更多的不幸。

日常的崩解,只需要一場意外或無法察覺的惡意。不過李滄東並不訴求激昂、煽情的情緒表現,反倒借旁人略微冷漠的視線,折射出主角身處之地獄,其實是冷冽與炙灼的並行,無論往哪邊都不得逃出。

《綠洲》的愛情是救贖,但來得完全不是時候,邊緣的最邊緣不是被忽略,而是被排除掉他們生而為人最基礎的愛與慾;《密陽》裡愛情也是救贖,卻選在女主角遭受無數次重創才緩緩飄來,最諷刺的是她名叫「信愛」,她信了、也試圖愛了,神的出現卻太遲;《生命之詩》那份對寫詩的慾望原先可以支撐美子孤寂的晚年,疾病與孫子犯的罪卻接二連三迎接她。

強烈的悲劇真的能夠達到亞里斯多德所說之Catharsis(多譯為淨化/宣洩)的作用嗎?還是就這麼陷進泥淖中、再也出不來?李滄東仍是有給予光的,只是要先熬得過,才能看見。

《密陽》劇照。(圖/取自korea net)

▌朴贊郁:

伸冤在我,我必報應

第一次看朴贊郁,記得還是百視達的年代,而且是我看了之後也沒有印象的那個年代與年紀。租的是《親切的金子》,是媽媽租回來的,我還記得媽媽在金子綁架白老師關在教室,要白老師替她翻譯女兒的英語那段笑了。似乎著迷某種黑色幽默是我們家族遺傳。但媽媽大概也沒料到,她只是自己想看,多年後女兒卻反反覆覆把金子小姐的故事看了個遍。

除了《親切的金子》外,我最喜歡的還有《下女的誘惑》與英語片《慾謀(Stoker)》,朴贊郁的「兇惡女性」總是特別吸引人,她們不情緒化,不依靠人,野性卻又自制。最冷靜的美麗瘋女人在他的電影裡都找得到。

出身哲學系的朴贊郁,在大學時就是個影癡(詳見《朴贊郁的蒙太奇》),讀的書也相當雜食,書單列出來完全是一個鐵血文青(?)的經典範本,尤其以歐美經典文學居多。初見他書單時,發現與我讀的書重複性之高,而且還有我小時愛的繪本《小恩的祕密花園》,心裡與他起了更多莫名的連結。朴贊郁寫自己熱愛鈴木清順在日活時期拍的B級黑幫片,可惜那時期的作品我看不多,反倒是一九八○年代的「大正浪漫三部曲」看了許多次。現在想想,朴贊郁電影中綺麗緊湊的色彩,似乎也有點像鈴木清順。

還記得對串流平台沒什麼興趣的大學時代,我都是跑到高雄電影館把想看的電影,用點數一部一部換掉。在那買票看電影可以拿到一點,然後去二樓的閱覽室用一點換一部想看的舊片。有一次我借了金基德的《夢蝶》,是小田切讓演的,還有一次借了《春去春又來》複習,這樣胡亂地看,把想看的都儘量借了,然而韓國導演裡,還是最愛朴贊郁。他的電影總有某種神祕的陰性暴力和時機剛好的黑色幽默(簡直冷面笑匠),即使是《原罪犯》這樣陽剛氣息濃厚、充滿視覺暴力場景的電影,赭紅、青綠、幽藍和一片雪白的色調,依然調和了電影一片陰鬱的華美。

《原罪犯》改編自日本漫畫《鐵漢強龍》(オールド・ボーイ)不僅主幹致敬《基督山恩仇記》,讓主角吳大秀化身為只為復仇的基督山伯爵;還擬仿了伊底帕斯最經典的亂倫情節,繼承了伊底帕斯悲劇最核心的地方:他努力想逃過命運,但命運不放過他。吳大秀和李佑鎮同時是他們依戀對象的父親/弟弟,也是她們的愛人。「亂倫算術」(詳見《論悲劇》)干擾了兩組人的人生,兩個男人沒有血緣關係,復仇、算計卻讓亂倫悲劇以他者的血脈繼承下去。知道真相的伊底帕斯,後悔得剜掉自己眼睛,同樣的吳大秀也割捨自己的一部分,作為自罰。

希臘三大家的悲劇中,索福克里斯的《伊底帕斯王》最廣為人知,其中最常被拿來當成譬喻/機關的,除了破解史芬克斯(Sphinx)的解答外,就屬「弒父娶母」這個流傳兩千多年的預言/寓言了。無論是從亂倫、預知、神話還是悲劇來看,《伊底帕斯王》都被評為是悲劇史上最高傑作,它的變體從最基礎的「弒父娶母」,到完整實踐這個躲不過的預言,都不斷在電影出現。日本導演松本俊夫《薔薇的葬列》的父子版本是,朴贊郁《原罪犯》的父女版本也是。

《親切的金子》則以大量的基督宗教符號、聖經啟示為敘事聲音,當年電影海報上李英愛輕撫自己臉頰望蒼天,背景是大片沙崙玫瑰,象徵無原罪聖母形象,據說遭到宗教團體抗議,不過,這張海報日後也成為經典之一。

李金子的紅眼影是拒絕善意,翻倒牧師給的白豆腐是拒絕善良。學生時期的她天真好騙,獄中的她是解救眾人的天使,出獄後,她蛻變為復仇聖女。她像特務那樣闖入戶政事務所調查女兒去向,把女兒從澳洲的新家庭帶回韓國,所有瘋癲的行為都經過她冷靜策畫。金子被看作聖女,她的梳妝台前還有紅蠟燭,宛若是在為自己祈禱,為自己贖罪。她的行為完全背離聖經,以及她在獄中向神悔改的一切。

「伸冤在我,我必報應」,那個「我」本該是耶和華,金子作為一隻迷途羔羊,該由上帝替她追討一切不公不義。但金子認為自己就是那個「我」,她要親自下手,也要讓糾纏她的牧師知道,所謂正義還要等到天國降臨已經太晚,她必須在現世、一切看起來都還有救的時候行動。

我熱愛金子始終冷淡、只許自己在特別的時刻流露情感的個性。女兒韓文不太行,在雪地裡捧白色蛋糕給她,她終於崩潰,頭栽進蛋糕裡,把自己埋進早該贖的罪之中。白豆腐與白色蛋糕是一樣的,但給予她改過機會的人只能是女兒,和那個可憐的受害者男孩,不是牧師。若神真存在,也該是從金子重視的人事物上體會到,惡女金子的悲劇直到此刻才真正結束。

《親切的金子》電影海報。(圖/取自naver blog)

但悲劇作為開端,只能以痛苦的結尾收場嗎?2016年改編自《指匠情挑》的《下女的誘惑》,逆轉了這個圖式,把命中注定的苦,轉嫁到源頭上。

十九世紀末腐壞的英國社會,搖身變為日殖朝鮮版本的淑姬和秀子,同為被日本殖民過的台灣人,或許也曾在小說、電影內看見叔父那樣形象的人:對於自己出身地充滿了鄙視與賤斥,日本的一切都是美好、進步的。

淑姬和秀子,惡意不比原作的蘇與瑪德深,也純愛得多,情慾的探索更像是對於初戀的試探。日本/朝鮮、殖民/被殖民、男/女、貴族/平民,又是充滿對照組的一個故事,然而日本女人的秀子與朝鮮女孩淑姬聯手,搶走伯爵的身分和叔父對色情文學的病態熱愛,逆寫結局,上演爽快復仇片。

秀子與淑姬,早自覺不是什麼好女人,在叔父病態慾望與賊窟的調教下,她們更擅長的是把自己偽裝成不諳世事的小羊,本性卻早已扭曲。然而她們仍是不敵外在重層結構(性別、殖民關係、國家)的禁錮,若不是內心還存有一點純情的愛意,兩人遲早又會從這虛假的關係中,回到被控制的角色裡。《下女的誘惑》刻意強化這些設定,反倒使得兩名女子的愛情顯得純淨。惡女們的復仇和陷害的快感,更像是一場惡戲,悲劇都不悲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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