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宮100+ 徵文示範作】祁立峰/矛盾

【故宮100+ 徵文示範作】祁立峰/矛盾。文物統一編號及品名: 贈銅000045/刻銘銅弩機。圖/國立故宮博物院
【故宮100+ 徵文示範作】祁立峰/矛盾。文物統一編號及品名: 贈銅000045/刻銘銅弩機。圖/國立故宮博物院

文/祁立峰

標籤內容:冒險、

文物統一編號及品名: 贈銅000045/刻銘銅弩機

◎西元228年(街亭)

石虎仰起頭,望向眼前黃沙漫捲的高原,原本應當是湛藍色的天空,如今呈現的卻是詭異的赭紅與褐黃交織色澤。就像一枚遍佈鏽蝕的銅器,厚實地蓋在原本應該一望無垠的蒼穹之上。

高原對角線的另外一端,地勢較高的制高點上,嫩芽綠色的旌旗迎風飛颺著。那是蜀漢的守軍。聽說守將是襄陽望族馬氏的成員,石虎從來也搞不清楚這些世胄貴族的郡望、字號、官爵這一類的名教典章。

石虎家原本在幽州,與北方的草原民族烏丸為甌脫之勢。他阿翁那一輩,四世三公的袁紹雄霸河北,到阿耶一輩之時,曹丞相統一了北方。阿耶算是家族裡工作最穩定的中堅了,他憑著精湛的技藝進了兵部下轄的監造局,成了鑄銅刻雕的牙師,石虎也跟著阿耶第一次來到鄴都。

原本只是個甌脫餘地的邊城少年,還過著隨時可能被游牧民族侵擾的生活。但到了鄴都,石虎見識到了九州之外復有九州,世界之外還有世界。鄴都在丞相治下富庶繁榮,歌舞昇平。河南國進獻的舞馬,波斯的香料,島夷的僧侶,交趾來的商隊……

石虎小時候聽過阿翁講董卓火燒洛陽,李傕郭氾禍亂長安的舊事,但那感覺都好久以前的事了。

丞相之後成了魏王。再後來五官中郎將繼位成了新朝的皇帝,天下改紀,國家改元,城門口的告示牌換了關防與年號。

然而天下還沒平定,建業與成都那裡的偽政權還沒弭平,兵部的業務日益繁忙,阿耶在監造局的俸錢也隨著趨於穩定。石虎家裡阿娘過世得早,他是最小的兒子,上面兩個阿姊都去了貴族的府邸協助管理隸人事務。

二阿姊年歲與石虎相仿,每臨休沐返家之際,她總會帶回那些女官賞賜的化妝品首飾——什麼胭脂水粉,玳瑁琉璃。那些飾品雖然只是低檔仿品,人工渲染的沁色,並不若天然玉石般寶光剔透。但二阿姊還是很高興地插在髮鬟上,別在心字重衣領口。

二阿姊說話時語速很快,她微笑時瞇起的眼睛裡,像是有一枚閃爍著小小星芒。她說起京兆府邸裡的趣事,她的墮馬髻隨著歡快的玲琅笑語而輕盈晃動著,比別的小女娘都好看得多。石虎聞到了空氣裡瀰漫著胡粉的人造香氣,濃烈馥郁,彷彿置身在遙遠的異國。

石虎也想像阿耶、阿姊一樣,為大魏貢獻心力,於是他決定從軍。當時曹魏施行的是府兵制,賤籍或隸人甚至沒有從軍的資格,至少也得像石虎這樣的中階資產階級家庭出身,方能負擔得起府兵的裝備與開銷。

那時兵中都在傳鈔著建安七子王粲所寫的樂府詩——「從軍有苦樂,但問所從誰」。從軍會苦嗎?石虎本來還不信。但確實該問所從者誰。石虎很慶幸自己被分發到左將軍張郃麾下的弩兵隊。張郃將軍驍勇無敵,功勳彪炳,他節制的部隊向來軍紀嚴明,不下兩位聞名已久的夏侯將軍。雖然被派往蜀州,讓石虎有些憂慮,因為人人都在說蜀道之難,棧道之險,但平心而論,就算登蜀道再怎麼難如上青天,還是比石虎老家苦寒蕭瑟的幽并二州之氣侯要好得多了。

石虎加入的隊伍,星夜兼程,經過漢中,南安,天水,安定,來到了位於高原的街亭。街亭位於狹長谷地之制高點,可以一覽整片高原之形勝毓秀。就算像石虎這般一個底層的士卒,也預知到了魏蜀兩軍即將在此決戰的可能性。

但他不知道的是這場戰役的輸贏,當然也不知道此地將成為日後一個語言學裡的隱喻——後來的人們經常會用「失街亭」,「守得住街亭嗎」作為一句後見之明。但從各種地理形勢來看,街亭都是一個適合紮營安寨的天險。至少對當時的石虎來說,他望向制高點處駐紮的守軍。

「是馬謖將軍,蜀漢軍的將領是襄陽馬謖。」曹魏陣營的部隊之間傳播著這樣的資訊。據說馬謖是一員智將,加入蜀漢陣營之後,建立過的軍功不下於其兄長馬良。石虎緊張了起來,雙腿微微觳觫,手心冒汗。

這是他參與的第一場戰役。初陣。真正的軍隊。真正的戰爭。其實跟石虎想像中很不一樣,跟他看過的那些邊塞詩,樂府詩也很不一樣。幼年時石虎看的圖畫冊裡,將軍士卒大夥一起在泥途打滾,刀頭舐血奮戰的場景,然而似乎只是幻設。

整趟征戍之旅石虎唯獨看過一次張郃將軍,遠遠地眺望。他身著明兩鎧襠,座跨驪駒白馬,正在跟兵曹長史們交待軍機大事。其餘時間石虎就只是走路,人挨著人,摩肩擦踵,不知道終點在何方地不斷往前走。

難怪詩裡會說征人,說行行重行行。石虎腦海裡回想起阿耶阿姊要求他背誦過的古詩。十五從軍征,八十始得歸。戰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烏可食……

燦爛地金陽升上天空,鋪展在眼前的錦繡山河,騰空飛舞的黃沙逐漸平息下來了,街亭周遭的山圍輪廓終於明朗了起來。從山巒到谷地,從都城到邊陲。就像更古老的詩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百夫長的喝叱之聲在耳邊響起,軍曹擊鼓的嗡嗡聲,像呼應心臟跳動的節奏一般,鏗鏘作響。石虎握著弩箭的手掌心不再冒出熱燙的汗珠,他直視前方的高地,瞳孔裡倒影著準心與颺風飄起的敵軍軍旗。

部隊即將行軍抵達敵兵可目視距離之際,石虎忽然覺得眼前有一個小黑點快速接近,他以為自己被陽光給炫曜了眼目,用力眨了眨眼,不,這並不是幻覺。敵兵發動攻擊了,在兩軍正式對壘,大將交涉之前。

石虎原本以為有機會看到張郃將軍揮動他那柄重百零八斤的三尖兩刃刀,與敵將大戰三百回合,斬襄陽馬氏於刀下。誰料得到啊,敵軍竟然是這等趁人不備的陰詭小人。

黑點的來勢越來越快,雖然他第一次上戰場,但自己阿耶畢竟是兵部的牙郎,石虎素聞蜀漢陣營的諸葛連弩,機關巧妙,箭無虛發。

我們有的時候會說,英雄就是在腦袋裡還沒想好要作什麼事之前,身體就先開始行動的人。而這天清晨的拂曉之際,在安定街亭的古戰場上,石虎做的就是這樣一件事。

一個運動中的物體之初速率,與它的重量成正比,與它的摩擦力成反比。

對一個物施加作用力,會得到相反方向的作用力,兩種力大小相等,方向相反。

當時的石虎自然不知道牛頓第二或第三運動學定律,他只知道兵法裡寫的那些,料敵機先,迎戰以屈人以兵。於是他將手指移到了發射弩箭的扳機上。據說夏侯將軍年輕時能拉開五石之重弓,而荊州南陽的黃忠將軍,七十高齡時還能拉弓五石。但對石虎這般大多數沒有這樣健壯肌力的兵卒來說,弩機的改良讓他們輕鬆也可以操作這種致命性的武器。

在還沒有看清楚飛來者為何物的狀況下,石虎扣動了銅弩箭的扳機。

直到箭簇化為一條筆直的黑線,朝蒼綠色旌旗飛矢而去的同時,他才看清楚,剛剛急速墜落的黑點,原來是一隻鵪鶉或鷦鷯這樣的小型禽鳥。啊,飛來的不是箭,自己看錯了。「鷦鷯巢於深林,不過一枝,鼴鼠飲河,不過滿腹。」石虎驚覺到自己的誤判,卻已經太遲了。

石虎射出了街亭戰役的第一擊。第一擊,是專業軍事的用語,當發射第一擊的軍勢將被視為攻擊者,而守備方則必須做好承受第一擊的預期與損失。下一幕,高原兩端的兵卒,全都停下了腳步。

果不其然,不知道停滯了幾個刻度的滴漏之後,山頭的那一端,綠色旌旗的兵營裡,成簇成群,足以佈滿整座戰場的弩箭,破空而來。在飛矢摩擦空氣的流體力學運動裡,發出尖銳刺耳的高頻噪音。

在滿天箭雨即將落下前的一個瞬間,石虎想起幼年時阿耶讓他讀過的一則寓言故事。出自《韓非子》,一個賣矛與盾的楚國人告訴市集裡的群眾,自己的盾無物能陷,而自己之矛無物不能陷——「或曰:『以子之矛,陷子之楯,何如?』其人弗能應也」。

光陰如箭,如圭寶如尺璧。並不是光陰珍貴,而是我們的肉身只是時間的容器。我們見證物之生長與衰滅。無為無成,自得自有。成住壞空。世界是矛盾的,恩怨是矛盾的,情仇是矛盾的。但最為矛盾的卻是戰爭本身。

在石虎被弩箭射穿軀體,創傷孔洞裡流出濃稠血液的同時,他摸到了自己銅弩機與弓弦卡榫的旋轉臂處,歪歪扭扭刻著三排隸書文字——「左尚方造楊式步弩。牙監作吏炅儁、司馬楊式,牙師石索,臂師江子」。石虎全然沒有想過,他手裡操持的這把輕巧精緻的楊氏步兵銅弩機,竟然是父親石索在親手監造的。

我們常說時間是客體,是暫時狀態,能凝縮與懸宕。在穿越時間甬道的這眼瞳轉瞬卻又漫長到近乎永恆的時間裡,石虎看到了父親製作這架弩機的身影。

四十多年的老工匠經歷,讓父親背後肌肉線條虯結膨脹著。工房裡瀰漫著燥熱的氣氛。噴面而來高溫熱風的鼓風爐,燒得通紅的赤銅熔漿,還有打鐵錚錚作響的畫外音。石虎彷彿看到仍然留在鄴都的自己,拿著父親的資助,開了一間鋪子成了貨郎,還娶了一個大眼睛圓亮猶如阿姊般的小女娘,過著太平無憂的歲月。

在生命的終端,石虎想起了《列子》裡的故事。弱不經風的來丹要找刀槍不入的黑卵復仇,於是求取了殷帝時遺留的神劍,並趁著黑卵醉後臥倒,上去砍了他三劍。事畢之後來丹以為自己大仇得雪。隔日黑卵起床,毫髮無傷,只怪罪妻子何以讓他露宿野外,導致他腰酸背痛。

其實殷帝的神劍並非無用,而是具象化了的時間本體。總有一天時間會讓我們衰弱我們的肉身,時間會要了我們的命。

殺害人的並不是發明劍的人,而是使劍的人。開啟戰爭的也不是監造弩機的牙師工匠,而是扣下扳機的士卒。弩機、神劍、武器,都不能真正傷害人。真正絕望的是一群人無以更改的意志與命運。

石虎為西元228年的這一場街亭攻防戰,拉開了序幕。當時,西元三世紀的石虎並不知道這樣的紀年。對他來說這一年是曹魏明帝太和二年。而對於草綠色旌旗的蜀漢部隊,以及時任綿竹令、越嶲太守的馬謖來說,這一年是蜀漢建興五年。

但我們可以把這個問題當成某種哲學性的提問,類似電車難題——是誰將手持著殺人弩機的甲士們,派去了前線的蜀州呢?誰讓魏蜀兩國的軍隊在這陝甘高原,在這黃土漫捲,大漠風塵裡,金甲著穿而終不得還呢?就像那個以子之矛而陷楯或反過來的寓言。世界在矛盾的詭辯裡終於變成了它本來不是的樣子。

石虎握緊掌心的銅弩機,他的汗漬與血液滲進了銅器的表面與紋飾內裡。每個殺人兵器外型都一樣,但在陰刻線裡著家族字跡裡,石虎彷彿感覺到一股暖流、在指尖末端汩汩流動著。

◎西元2028年(臺北)

遊覽車一路顛簸準備轉向下交流道,阿成百無聊賴望向車窗外灰撲撲的景色。一群鴿鳥掩斂著翅膀擦過低矮的天空,木柵線軌道,五楊高架橋,提頂大橋……一堆橫七豎八的鐵灰色水泥梁柱,將天際線分割成了一道道不規則邊形。

這就是臺北的天空嗎?沒有年輕或衰老的笑容,就剩下老鼠灰色的絕望與緩慢流洩的悲傷。

聽說12廠的期中員工旅遊是坐郵輪去沖繩玩,還是歌詩達號,其中有一天住在星野集團的渡假飯店。結果阿成他們廠竟然只能是坐遊覽車到臺北一日遊,有夠廢,有夠鳥,他望著一隻險些擦過遊覽車窗的傻鳥,想著牠飛行時成了一隻不斷旋轉自己的器械,機芯裡的陀螺儀來回擺盪著。

「齁喔,拜託,人家是12廠捏。」如果段長聽到他在心裡跟人家攀比的滴咕聲,大概又會是這樣的發語詞回嗆吧。人家是龍頭廠,位於竹科的心臟地帶,總裁,貴賓從熊本或亞利桑納回到臺灣,第一個視察的廠區就會是Fab 12的P1與P2。去年底開始有傳聞,12廠已經將先進製程推進到NM1,且良率逼近百分之50。

NM1,指的是電晶體上控制電流通過的閘極長度小於等於一奈米。是透過電流通過閘極的導電與否表示0與1的訊號,然而小於一奈米的邏輯閘等同於量子力學的糾纏態,良率與不良率各半,如薛丁格與貓的實驗。就算良率的問題能解決,還是有氟化氬光刻機耗損,電極發熱異常,漏電嚴重等等問題。

阿成不是大學電機系畢業,只是個專科生,有幸進到封測廠裡當個操作機台的作業員,那些量子狀態,閘極衰變或退坍縮的理論公式他也不懂。但如果讓阿成來推測,就是新科技,新技術,更貴的儀器,更長時間的輪班。

這也是為什麼就算期中員旅只是逛個和北海岸,阿成還是報名了。若不參加也只是退還餐費三百元,不報白不報,更何況回廠裡加班,就是穿起無塵防護衣,戴口罩,帶紗網,再戴上頭套,好幾個小時不喝水不上洗手間的無間輪迴。

只是比起什麼期中員旅,阿成跟其他大部分員工一樣,更期待期中獎金就是了。

雖說是一日遊,從中科到臺北下濱江街交流道,就已經耗出兩個小時,按照旅遊規劃,中午他們在外雙溪的博物館參觀用餐,下午去野柳海洋公園後,傍晚到101大樓觀景臺,稍微可以期待的是景觀餐廳的Buffet。

阿成有時候穿著防護衣尿急,又沒時間穿脫裝備去廁所的時候,他就會想到人的需求,慾望,貪嗔,癡迷,斷捨歸零到最後其實也很簡單,就是吃喝拉撒罷了。我們的肉體不過是骨骼,脂肪,體液的化合物。吃一頓好料,撒一泡尿,就算好好活著了。

平日裡的博物館裡人潮稀稀落落,似乎是因為週邊國家限制了觀光客人數,導致入館人潮不如過往。進廠區工作這幾年,阿成經常在日夜顛倒的輪班時光裡度過,新聞講到什麼「地緣政治」,「兵凶戰危」等等的關鍵詞,他從來沒時間去琢磨與自己的日常生活有何干係。

不過段長廠長倒是說了好幾次,什麼地緣政治一旦發生動盪,導致區域安全受到威脅,對半導體產業等於是動搖根本之大事,所以總公司不得不多元佈局,在日本,在美國,接下來也得洽談歐洲設廠的規劃。有攻擊必有防禦,有機弩必有盾牌,這就是矛與盾的理論。

也就是在主管們的談資裡,阿成第一次聽到「矽盾」這個詞彙。在學校他只學過「矽」是一種四價的類金屬半導體,元素表排列在炭之後,在鍺、錫與鉛之前,天然開採的矽元素經過提煉成為矽棒,再以切割機分離而成矽片,這就是與晶片最原初的型態。

矽盾,意思就是以矽為盾。實際上矽本身並不堅硬,在莫氏硬度表的分類上,矽與氧分子結合製作成二氧化矽,也就是俗稱的「玻璃」。拿玻璃當成盾牌?這顯然只是一個隱喻。或其實不是隱喻呢?就像另一個公司內部傳聞,說公司廠區裡本來並沒有13廠,因為外國人覺得數字13不吉利。但實際上Fab13早在南京廠與熊本廠之前就開始運作,甚至涉及人體實驗。

什麼鬼人體實驗啊,先將員工的排尿系統移除更實在吧?一群關在無塵室裡,穿著大白兔防塵衣,憋著尿,憋著各種欲望與官能的青年作業員,就只能想到這種八卦流言了。

「各位同學注意看啊,像這個仿製品,它的器型不對,皮殼不對,也沒有自然形成的鐵鏽斑,紋飾完全是臆造的。」阿成瞎逛到了青銅器的展覽間,一群高中學生跟著一個像是導覽員的老教授,正上著他們文物判讀與辨識的課——「最重要的是,請注意看銅器的表面,並沒有年歲積累而成的包漿。」

「什麼是包漿?有聽過得同學請舉手。好,有人聽過,請放下。你們看:一件古物不是歷朝歷代許多人把玩過嘛,時間久了之後,手汗,體液,與外物的摩擦痕跡,甚至是血液,會凝固滲入器物的內裡,或包覆在表面,於是就形成包漿。所以包漿也就是鑑定古玩開門的證據,也是現代工藝技術不容易模仿的關鍵。古玩古玩,古久習翫嘛,當然就是要反覆把玩才算古玩嘛」……

阿成邊旁聽著老教授的鑑定課,邊盯著玻璃櫥窗櫃裡的那只三國時代的銅弩機。當初拿著它的士兵,是否也讓自己的手汗沁入了銅器之內呢?他想起國文課背過一個成語——淪肌浹髓。體液滲入機器,或反過來,兵器成了肉身,或身體改造出了機械,最後統整而稱之曰古董或古玩,一代一代收藏家,博物館,將之流傳下來。從器型從包漿,去透視好幾個世代積累儲寶的河流。

那就是「文明」被具象化的模樣。

阿成晃了晃頭,將這些看似壯闊實際上又相當遙遠的無聊念頭拋諸腦後。逛得無聊了,他往館外的方向瞎踅,延續遇到老教授鑑定課之前的思路,繼續想著與古董古玩完全不同的新科技,新材料。1奈米的半導體,要怎麼解決量子糾纏態裡百分之五十良率的薛丁格難題呢?

會不會這就是帳面上從來不存在的神秘Fab13功能?阿成想像某種的設定。一個試管嬰兒,或克隆出來的孩童,什麼都好,然後接受人體改造。會怎麼改造他們呢?將血液替換成醫療奈米溶液,將排汗功能用散熱技術改良,將皮膚與肌肉纖維表面晶體化……

經過改造的矽基生命,可以用肉眼直視並激光雕刻晶圓。可以將手指的指節連接閘極,在量子大腦中同時運算出糾纏態或疊加態,並隨時調整導電效率。

有可能嗎?這樣的改造人會長怎麼樣?皮膚有鱗片,但其實用顯微鏡看是晶圓顆粒……不,長什麼樣子其實也不重要。阿成想到他們幾個作業員將手機關在置物櫃,換好防塵衣,帶上廠裡專用的傳呼機,準備通過消毒的綠燈閘門前等待時間。

他們看起來都一式一樣。他甚至覺得自己跟同事也成了改造人。以前我們都說人只是公司、工廠、社會這個機器運轉時的一枚小螺絲釘。但錯了,他們連小螺絲釘的大小都不到。從外型,從內裡,他們早就已經社會被公司被廠區給改造過了。成了晶體,成了細胞。成了比奈米更小的分子,光子,量子般的形狀。

在博物館外尋找吸煙區的阿成,忽然聽到遠方的警報聲響起。這兩年確實偶爾會有空襲警報,但他身處不能停工的流水線履帶旁,逃生或避難都與他無關。這倒是第一次,他有機會在警報響起時,以肉眼抬頭看向天空,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剛剛在遊覽車上看過的鴿鳥,化成黑點快速像盆地的中央俯衝。啊,原來剛剛看錯了嗎?那並不是什麼低飛而擦過天際線的鳥類,也不是弓弩箭矢。黑點越接近,阿成看得聽得更清楚了——轟隆作響的引擎聲,快速轉動的葉片,那是無人戰機,無人轟炸機,但分不清楚是敵軍抑或我軍,只見數量越來越多,整座盆地天空如飛蚊症般佈滿了斑斑黑點,猶如白日裡的閃爍星芒。

再下一幕,就是刺目的光亮襲來,阿成猝不及防。他記憶裡只有在學生時代看過的煙火晚會有這樣的場景,一大朵如垂天之翼的花團火球,氦閃燃燒起來。他想起當時的女友——如今早成了前女友,還牽著他的手,十指緊扣,瞳孔裡倒影著滿天的煙花。

強光熱風與爆炸聲傳來的一瞬間,阿成竟然在想當時和自己看煙火的那個女生,不知道如今身在何方。那晚是他第一次牽女孩子的手,軟嫩溫暖的觸感,像穿越宇宙來的異世界幼獸。阿成掌心冒汗,空氣裡瀰漫著女生淡淡的洗髮精香。

或許這就是戰爭鎳幣的另外一面,讓我們想起一些很久沒有聯絡,卻始終在心底縈繞不去的那個人。

「館內結構很安全,請大家儘速進來避難。」

阿成循著穿背心替代役的引導,來到剛剛青銅器的展間。他恰巧看到了帶著袖套與手套,胸前有識別證的工作人員,將原本還在防潮玻璃櫃裡曹魏銅弩機給取了出來,轉移到了一個外型像是太空艙盒的容器裡。

因為空襲警報響起了嗎?這是標準作業程序嗎?還是我們確定遭到大規模毀滅性攻擊了?原本還以為眼前一切只是像記憶裡的一場煙火秀的阿成,看到這一幕忽然有了現實感。

他在歷史課讀到過這一段,當初政府遷臺,首要任務之一就是將這些數百年以至於千年的文物轉移。所謂國之重器,器在國在,器亡國亡。所以若要在接下來的戰亂裡生還,跟著這些器物走就對了。

「編號000045,轉移完成」。工作人員喊完這句話就去處理別的文物了。阿成無視於背後人群的驚叫與喧囂,靠近這些裝載文物的太空盒,仔細地觀察硬盒外層、刻寫著編號與即將前往的安全地點。每一個器物都有一個六位數的編號,後面還有一連串他不知所謂的代碼。

「Io」與「Ga」。他很快發現,所有裝有古董文物的太空盒,只有這兩種代碼。他想用手機搜尋,這才發現網路早就斷了,整個世界如孤島。館內確實很安全,聽不到爆炸聲了,但他也看不到其他同事的蹤影了。

阿成在二樓轉角處,找到一台提供搜尋展間地圖的電腦。博物館內有獨立網路,還能連線。稍微重整磁區與網路訊號之後,阿成用可能是方圓數公里內唯一一台電腦搜尋到了「Io」與「Ga」這兩個代碼可能代表的地點,接著感到一絲絕望。

「Io」,即「埃歐」,原意是宙斯的戀人,如今被用以代稱是距離木星最近的伽利略衛星,又名為木衛一;「Ga」則是「Ganymede」,蓋尼米德,也是被宙斯強擄的美少年,木星軌道上的第三顆衛星,又名為木衛三。

木星,Jupiter,指羅馬拼音裡的宙斯。阿成想起國中時的地球科學課,課本裡那個土赭色,一圈一圈漸層環帶分明的巨大星球。就算我去不了那麼遠的地方,阿成心裡想。或許他們會帶走工廠裡的某些人,12廠或13廠那些精英,繼續去研發更高端製程的技術,1奈米,5微米,生化人,矽基合成人。

阿成不像周遭人群在奔跑,喊叫,他只感到精疲力竭,於是就在電腦旁席地而坐。他在想段長總是說矽島,矽盾,那真的製造出來會是什麼樣東西?新人類,或說新物種。以矽為盾,以電極為矛,以晶圓為肉身。光刻機雕成臟器,化學氣相沈澱製程的細胞膜,淋巴,血管,封測儀後段製程的手腳,五官,眼耳鼻舌身意,阿賴耶識,末那識,都成了0與1,二進位的運算方程式。

如果自己是這樣的物種該有多好。阿成心想,他也很像親眼看看木星——那顆比地球大11.8倍、表面是漸層光暈的美麗星球。

◎西元3828年(蓋尼米德)

「請各位學員跟著我一起讀一次這首詩,來,『折戟沉沙鐵未銷,自將磨洗認前朝。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

「這首詩的作者是唐朝的杜牧,詩的第一句提到的這個『戟』,是一種地球人的古代兵器,至於『鐵』的元素符號寫成『Fe』,原子序數為26,屬於第一列過渡元素,位在週期表的第8族。在地球的地殼裡內外核的主要成分之一。其他金屬還包括銅,鎳與少量的矽酸鹽……」

「好,可能有些學員已經注意到了喔。矽酸鹽也是我們的星球最主要的構成。所以我們的星球與母星,自古以來就有著血脈相連、血濃於水的感情。這是我們永遠不可以忘記的事……」

小埃讀取著顯示器裡的訊息,卻沒有依照指示去複誦,只是抬頭望向一大片闃黑的天空。整整四分之三個伽利略年,太陽都會被木星給擋在身後。雖然小挨早就習慣這種永夜了,在地球漢語這門課程裡,小埃學過好幾個詞彙形容或描寫天空。「雲日相輝映,空水共澄鮮」;「風急天高猿嘯哀」;「長空澹澹孤鳥沒」……

但蓋尼米德星上並沒有水,沒有猿猴,沒有飛鳥,甚至小埃也很難想像所謂的「風」到底是什麼?雖然依照木衛基地給他們安排的課程,她讀過許多關於母星地球的地理與大氣科學知識,也大概能理解「風」是所謂氣層與氣壓交互作用而產生的對流現象,但畢竟沒有真實的經驗,也只能憑空想像。

「總之就是古代地球人寫的詩啦。知道意思就好了。考試也不會考。」隔壁學員這樣告訴小埃。其實說「告訴」也不是很精準,因為小埃並不是真的在隔壁學員的附近,他們的訊息透過衛星鏈結。實際上他們的溝通模式,也不是透過空氣振動與共鳴來傳遞訊息,而是電極的傳輸與量子態的糾纏與轉換。

根據小埃從顯示器裡調閱的資料,古代地球人將他們這種人稱為新物種。新物種來到蓋尼米德的基地也已經有一千年了,她從不覺得自己到底有哪裡算是「新的」。

在生物與解剖學的課程裡,小埃看過古老地球人類的解剖資料,她覺得實在很難想像古老碳基生物的運作模式——用肺葉呼吸,轉換空氣裡的氧,以口腔進食,以肛門排泄,並用發展出枝節的肢體進行工具操作。怎麼想都過度緩慢,而且脆弱,他們的肌膚只能抵禦50到-50攝氏溫度的區間,血管裡的血液若流出超過一公升,就會有中止生命機能,也就是所謂的死亡。

更難以想像的是母星人類天生的壽命是隨著細胞端粒的複製極限決定的。雖然能夠移植或使用部份人造器官,但沒有辦法全面翻新重整。

不過小埃看紀錄影片裡的資料,又覺得碳基生命的臉部表情非常地生動優美。她曾經想試著學古老人類那樣呼吸,卻沒有辦法——

蓋尼米德星基本上沒有所謂的空氣,加上自己所在的星球是以矽酸鹽岩石和冰體構成,星體分層明顯。矽與氧的結合力非常強,當氧分子與小埃體內的矽晶體結合之後,晶體就會變質而難以維繫運作。除非星球上的溫度高到能夠使二氧化矽液態甚至是氣態,才有可能像地球生物一樣呼吸。然而這裡距離太陽太遠,氣溫太低了。

蓋尼米德,木星的第三顆衛星,又稱為木衛三,蓋尼米德是希臘神話裡的美少年,他因其美貌而遭到宙斯擄走,成為雙性戀者宙斯的情人,並代替青春女神希碧(Hebe)為諸神斟酒。從古早地球的星盤向木星的方位眺望,木衛三與其背後的寶瓶座,恰巧形成了酒杯斟滿的星圖。

小埃在顯示器裡,看過母星物質文明的介紹,一只蓮瓣玉碗裡晃盪著琥珀色的酒漬。她想像這種醇香的液體接觸所謂空氣之後,散發出醚酚醉人的酒香。

啊。難以想像。更別說什麼雙性戀,情人這些詞彙了。矽基生命的繁衍是通過製造,複製。晶圓複製出新的晶體,而由生成式AI管理的採礦機,在地核深處開採原始矽酸鹽並進行加工。在人類殖民木衛三並將實驗室創造的矽基新物種在此地人工繁育之後,這一千年來,矽基物種自給自足,已經佔據了木星周圍的無數個衛星。

小埃就是在埃歐星被製造出來的。他與同批號的學員有著相似的名字以及不同的編號,像她自己就是「小埃223」。而他們在木衛被賦予任務也很單純,就是繼續有朝一日要收復母星,所以由基地製作的AI語音課程,介紹的都是矽基生命與碳基生命實則同源同體,只是迫於地球戰亂與動盪,而不得不分隔兩地的現實。

小埃從來沒想過「基地」到底是什麼組織,為什麼會成為星球的管理者,矽基沒有爭奪資源的生存危機,集權或讀才對她而言都無所謂。她對於收復母星的任務也不曾懷疑,只是每次聽到「有朝一日」這個成語,她反而感到很困惑。

每一個伽利略年,也就是11.8個地球年裡,只有四分之一的時間可以看到微弱的太陽光線。這麼說來,這樣算是「有朝」,還是「一日」呢?

接到基地傳來的衛星通訊,是在永夜即將迎向尾聲的時節。這一天一如往常,氣溫是零下150攝氏度。

「異常金屬化合物警告。位於座標-000.45。請編號233戰鬥員前往搜尋並確認。」小埃之前有過幾次去排除採礦機的故障警訊,但關於異常化合物的通知還是第一次。由於木衛三整個星球是矽元素,等於一枚巨大的晶圓體,如果有其他金屬化合物干擾,就算體積不大,但純度若夠高,也可能會讓電極閘流動上發生異常。更嚴重一點,就是整台星球的所有機器都可能因導電不完全而停擺。

小埃就如她讀過的那首唐詩一般,將一個類似太空密封盒的容器從矽砂裡掏撿出來。她不需要磨洗或去辨識年代,因為感測器直接顯示出了內容物的材質與年代——Cu,銅金屬,序列為29,估計年代約在三千五百年左右。

小埃以量子腦並聯終端機的模式,快速搜尋金屬化合物的相關資料,內容物的主要成份是銅,另外也摻雜進了鐵與鎳的合金,容器上的條碼還一併搜尋出數筆古早的資料。資料顯示:這批金屬化合物是地球人類最早期的木星實驗之一。當時有機生命體還不曾進行遷徙或移民活動,只是由自動駕駛的太空艙,將一些人類早期的器物,從地緣政治較危險地帶撤離,攜帶到太空,以便於保全與避難。

「請問我要開箱並使用它嗎?」不知道是否是太陽黑子的干擾,通訊發生異常,基地沒有回應。小埃逕自開啟了密封箱。一大塊暗銅色的金屬塊出現她的面前。外層有刻字,然而是是古代漢語,資料庫似乎無法辨識。只是根據年代判定,確實是超過三千五百年的古代母星器物。

這是日常用品,還是祭祀用具呢。小埃以鱗片與結晶肢節觸碰著金屬塊,嘗試思考著古老的地球人會如何運用它。

「古董與文物的保存,可以觀測一個種族早期的智慧與他們對於險惡環境的克服。譬如我們的先祖人類,從直立開始,進而採集,狩獵,農耕……」小埃想起她的生物進化課的內容,比起古代地球漢語或詩歌,那是她得分最高的一門課程。

「曹魏太和二年╱銅弩機」。搜尋顯示器終於出現這一段資訊。小埃進一步搜尋「銅弩」的解釋,顯示器出現許多照片,包括弓箭、井蘭、干戚、長矛等……她從未見過的冷兵器。操作的人類以肌肉強健的四肢,拉開這些流線體型優美的器械。

原來這是配合人類身體所設計的。小埃想像自己平滑的晶圓肌膚長出駢姆枝指,握扣在這器型優美的古玩上。

但資訊提示她:這些並不只是古董,也是兵器。用來攻擊,用來傷害。讓碳基生物的軀幹流血,受傷,以至於失去生命,面臨死亡。

「或許你應該試試看,小埃223號」。基地與小埃終於恢復了連線,訊息傳輸的電極閘,在0與1信號閥門快速閃跳著。

「這是一個預兆。」是什麼預兆?小埃從矽酸鹽的永凍層裡,開挖出了一件古代神兵利器,那接下來呢?整個星球光線黯淡,只有巨大的木星在天際線的彼端矗立著。寒冷而乾澀的原野,滿天星辰閃爍卻又寂靜無聲。

這是唯有小埃的繁華夢境裡才有的景象。她成為了母星的碳基人類,直立著行走,並長出了四肢,以健美的上肢操作著銅弩,射擊。箭鏃迎風飛行,因弩弓產生的作用力抵銷著空氣產生摩擦力,畫出了一道完美無瑕的拋物線。同類的軀體流出體液,臟器零件損壞,失去行為能力。

「這是一個預兆。我們即將反攻的預兆。」基地裡的訊號似乎還沒有完成恢復,延遲了好幾個伽利略秒,最後化成了木衛三的雪花白噪音。矽晶圓與地核的矽酸鹽不斷摩擦,傳導,形成了電磁波。小埃這才發現自己只是巨大星球機器的一部分,她的心搏隨著星球而脈動著。

小埃將現實的肢節延伸出了晶體之外,伸長,再伸長,就像碳基生命體吸收養分,生長出骨骼與肌肉那樣的進化,最後將肢節扣在了這一具三千六百年前製造的銅弩機關的扳機之上。

此刻的小埃不再是矽結晶構成的機械了,她是操控機器的新物種,象徵一整個新的文明。(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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