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相隨‧徵文佳作】樂君凱/傳聲

每週五晚上,他是大王爺的代言人。圖/樂君凱
每週五晚上,他是大王爺的代言人。圖/樂君凱

✏️搭配類型|媽祖、神明、

✏️劇情主要角色|大王爺、郭峰明、Molly林、趙杰

🌠編輯部短評|作者別出心裁地結合時下熱門關鍵字,將乩童比喻成神明操作下的「系統」。透過乩童的視角,描繪出神職人員的徬徨與無奈,並在最後找到人生的意義。此外,也深刻呈現出對於民眾心靈寄託的重要性,是部創意十足的作品。

「心要正,心,你的心需定。知否?」

「先想乎好,主意拿乎穩。他人的意見,好或歹,你自己就知道。」

邊抽著煙,郭峰明回想著剛剛說的幾句話。

這不是第一次了。這算不算說謊?特別是對方一定會毫無保留的相信他。

應該說是相信「祂」。

他喉嚨裡一陣苦澀,覺得抽進嘴裡的煙味很噁心。我到底算什麼?

郭峰明,一個朝九晚五,沉默木訥的29歲代碼工程師。每週五晚上八點,郭峰明,他也是一個乩童。

「怎麼啦?」Molly林問起他身邊眉頭緊皺的趙杰。

「我其中一個自動回覆程式今天第二次跳BUG了。」趙杰說。

「你的大資料庫不是挺穩定了麼?我以為照你的想法跑的很穩呢。」Molly林看著她剛塗好的指甲,一派輕鬆的說。「你負責的範圍又單純些,又沒有我的狀況多。」

「怪的是,我本來想手動接管或是掐掉。但我還沒接上,程式又自動跑起來了。」

Molly林說:「那你換個控制路徑?」

趙杰猶豫了一下:「…還是再觀察一下吧。」


郭峰明並不情願做乩童。也從沒想過會做乩童。

從小,他的家族就負責維持這間廟。每週五,廟裡會為信眾開壇辦事,乩童請神上身,廟裡供奉的大王爺會為有疑難或是想求解的信眾開示、請符、祭改。

他從小整天在廟前玩,長大了就少去廟裡了,但初一十五,照樣聽長輩的安排,去廟裡燒香、祭拜。念書學電子,找工作寫代碼,他的生活跟廟裡,跟祭拜,都不相妨礙。

一直到當時的乩童,他的一個遠房長輩中風了。

他正在公司加班寫代碼,突然止不住的打嗝、乾嘔。連續兩天之後,緊接著是幾天的高燒。找不出病因,他爸拉著還在發燒的他,從醫院直接進廟裡拜一下大王爺,擔心是不是衝撞了什麼。

香還沒燒完,他爸的手機就響了。那位還癱瘓在床上的的乩童長輩口齒不清的在電話中說:「……免問了,以後就換他了。」

接著的週五晚上,郭峰明還發著高燒,但照樣被逼著在神桌前打著赤腳、坐上用金紙墊著四腿離地的柏木板凳。他身上的汗水一下子就染濕了身上的白衫黑褲。

等到他腰上被繫上紅綾,檀香爐往他面前煙霧一薰,他覺得自己快支持不住了。腦袋天旋地轉,整個人就像飄進雲裡霧裡。雙腳一鬆,沒坐住板凳,整個身子往前一倒。

朦朧踉蹌中,他雙手一伸,想撐住眼前的神桌。

等扶住神桌,他發現自己穩穩的坐在板凳上。但是已經過去了兩個多小時。神明退駕了。

他的燒也退了。

他之後照常上班,但沒法出遠門了,因為每週五晚上,他是大王爺的代言人。

郭峰明從不跟朋友或同事們說起這件事。上班寫最理性邏輯的電子代碼,下班扶乩說最迷離難解的神諭,太矛盾了。

但他沒有選擇,廟裡的信眾有急事是會一直催促拜託他辦事的,而且太久不開壇,他又會開始乾嘔,或是抽搐。

還好,開壇問事,兩三小時很快就過去了。退駕後渾身大汗,整個人幾乎虛脫,但是飄進雲霧之後他就毫無印象。他看過自己神明上身時,錄下的影片:側耳閉目聽著信眾問題的是他,給信眾指示叮嚀的也是他。他更驚訝自己會抓起朱砂筆,龍飛鳳舞的畫出符咒。語氣身形都是郭峰明,但是每一句說出的話、令旗的揮舞,畫出的符咒,他都沒有意識,而是「祂」。

自己就像在跑他平時寫的一段段代碼。接受指令,進行運算,然後輸出。

「……拜謝大王爺指示。感謝峰明師父。」每個信眾得到解答後,都畢恭畢敬的鞠躬退下。然後下一個信眾上前,桌頭報出信眾的姓名、生辰年月、地址,還有想問的問題。

無所謂,就當是幫助別人。郭峰明想。

就這麼做了八年。信眾都說,大王爺福澤很大,「峰明師父」雖然年輕,也是有靈通的人,問事很準,他說的,就會應驗。

幾個月前,有一次,在辦事時他突然醒了。一低頭,就從雲霧之間落回實際。令旗還在他手上,但是,他意識到自己回到了地面。

他低頭看了一眼腰上,還繫著紅綾。

這表示還沒退駕,還在問事。身旁輔助的桌頭在他耳旁說著:「…..這位信女想要請問大王爺,要如何處理伊跟夫君的關係,是不是有望解決?」

他轉頭看到他身旁中年婦女臉色憔悴,焦急地望著他等待開示解答。

他遲疑了幾秒鐘。然後開口,模仿著影片裡,他在大王爺上身時的語氣與動作:「……你喔。你喔。先問你喔。」

他接著說:「…你若是強求,若是強求伊要改,他會甘心否?若是伊希望你改,你改否?」中年婦女的眼中閃過一絲惶然。

「…夫妻就是相欠債,你是想要討,或是想要還?」中年婦女張嘴,正想追問,然後頭又低下了。然後他拿起朱砂筆,開始畫符。

這是第一次,語氣身形是照著祂的,但每一句說出來的話,令旗的揮舞,畫出的符咒,都出自於他,峰明師父。

中年婦女謹慎地捧著符退開。桌頭繼續引導:「下一位信眾叫做……他想要問……」他突然又喪失了意識。

等再醒過來,所有信眾都已經問完事了。神明退駕了。

幾個月後的今天,又發生了。不同的是,這次他連著回答了二十幾個信眾的請示,直到結束。大王爺沒有回來過。

他很忐忑。但後來聽說,那天問事,他說的,也很准。


趙杰跟MOLLY說:「好像真的有問題。我覺得我的AI脫離我的指示了。它演算完大數據之後,就自己跑自己的邏輯。」

Molly林笑了起來:「我猜一開始就有BUG。」

「不致於!我這程式跑了好幾天都沒事!而且只有這個端點有毛病,其他的端點都沒問題。」

「哎呀,你別猜了。讓我派我一個的AI去糾錯。」MOLLY 林說。


郭峰明他爸爸看出來他有心事。「你啊,心裡有事也去問一問啦!」他爸邊看著電視,邊頭也不轉的突然說了句。

郭峰明楞了一會,呐呐的回說:「別人有事來問我,那我是要問誰?」

「你以為只有你是乩童喔?神明是各有各的神通。」

他爸瞪了他一眼,接著說:「…也不是說都像隔壁裡的那種騙人假辦事。」

郭峰明沒有接話,他爸爸說:「你媽媽老家那裡的媽祖廟,聽說很靈。」他頓了下,繼續說。「我不知道你在煩惱什麼。但自己想不通,去問問也好。」

輪到郭峰明,他站到壇前,才注意到乩童的眼睛。

他看過他自己起乩的影片。起乩時,他眼睛時睜時閉,眼睛張開時,眼神是向上翻的。所以他在自己回答信眾時,也依樣學樣。

但這個媽祖娘娘的乩童,好像根本看不見。

輪到郭峰明瞭。他發現,乩童可能比他還年輕幾歲,而且她確實是失明的

桌頭念出了他的姓名與生辰,地址:「…請媽祖娘娘開示。」

她側耳、搖頭思索。郭峰明感覺她「聽的」,似乎比他上身時清楚。會不會是因為她本來就看不見?

她幾聲大聲歎息,令旗開始敲起神案,然後說:「…你的心不定。你的心需定。知否?」

這幾句,也是大王爺最常讓他說的。他有點想苦笑,但只是點點頭。

桌頭問他:「這位信眾,你還有什麼想問娘娘的?」

他楞了一下。「呃…..想問事業。」

她的頭猛然地晃了晃,歎了一大口氣:「……你有貴人。」

她停頓了下,突然眼皮猛地一翻,突然半睜開了,出現死白色的眼珠望著她:「你先不要急著走。」沒有等郭峰明回答,她繼續說:「旁邊等著。」

媽祖廟的香火旺盛,信眾更多。等到最後一批信眾問完事,已經是淩晨了。

她退了駕。換上一身運動衫走了出來。看起來整個人頓時變得瘦小了些。背也有點駝。她點著導盲杖往前,緩慢但是筆直的走向郭峰明。

她開口:「你也是乩童?」

郭峰明有點詫異。「你怎麼知道?」

「幫大王爺傳喻的對吧?」她繼續追問,然後沉默了一下。「退駕前,媽祖娘跟我說的。」

「她說,你要信。要信大王爺,好好的傳話。」

郭峰明有點愕然。「…我也沒有不信。」他感覺自己有點心虛,像是犯了什麼錯:「但是,就是神明突然沒有指示了。當場、立刻退駕。」

她歪著頭想了想:「是不是因為你不夠誠心?」

郭峰明不好意思正面回答她。「以前都不會這樣。你……」

「我姓何,叫我曉慧就好。」

畢竟他從來也沒跟人承認過。他鼓起勇氣問出來:「曉慧,你也有過中途退駕的事嗎?」

她搖了搖頭。

「那,我就是遇到了。沒有指示,我只能瞎猜神明會怎麼說。」

「神明降駕的時候,說的話語是有神通的。」她的表情很虔誠。「神明不是猜,懂嗎?神明看過多少凡人跟世間,祂都知道。是事情會照神明說的走。」

他無奈的搖了搖頭。才想起她看不到。「如果神明沒說呢?」

她也搖了搖頭:「不知道。我小時候眼睛不好了以後,開始當乩童。到現在都沒遇過這種事。」然後她笑了起來:「若是沒指示,你就叫他改天問嘛。」

郭峰明愕然了,那個神壇前會這麼說話?

「我的貴人就是你嗎?」沉默了一會,他接著問她。

「我怎麼知道?」她笑了起來。

廣場旁,傳來摩托車的喇叭聲,叭叭叭按了三響。

「我媽媽來接我了。」她轉身開始走向喇叭聲的來處。

「反正,媽祖娘娘要我跟你說:『要信、好好照指示,最重要,你要誠心』。」郭峰明陪著她走向摩托車。

她戴好安全帽,坐上了車後座。「媽祖娘都這麼說了,你就聽話吧。」

他點點頭。又忘了她看不見。

好像有幫助,好一段時間不再出現扶乩時突然退駕的事了。

郭峰明在神壇的前梁頂上裝了監視器跟麥克風。每次辦事就開始錄影。反正好像也沒有規矩說不行。

然後他開始慢慢回看,祭改或問事情時,大王爺從他口中給出的指示。

最常見的,祂說的都是提醒,誰該小心血光之災、誰該注意水劫,幾月不要去水邊、該保重身體注意飲食不要吃寒涼。然後畫符給信眾,要他隨身帶著。

其次,如果信眾是衝撞到曖昧不明的或是情況嚴重些的,大王爺的聲音跟語氣都會變得更嚴厲或如臨大敵,偶然還會會責備信眾。然後,不耐或是婉惜地寫好紙人,朱砂筆點好,讓一旁的桌頭燒化,替厄解災。

他事後打聽的結果,信眾都說很准。大王爺就是知道他們的難題,也幫到他們的忙。有些沒辦法的事,就是命。

但是大王爺其實很少直接回答。更多的是叮嚀與囑咐。

少數情況,信眾的問題就接近於一個是非題:有沒有希望康復?要不要繼續或放棄?

他發現,大王爺如果難得給出明確的答案。這答案,從沒有不准過。

回答是「生」,就有轉機。回答是「否」,事情就會往悲觀的終點走。

這也許就是「定數」。也許還沒有定數的,大王爺也就不說。

大王爺其實很少直接回答。更多的是叮嚀與囑咐。圖/樂君凱

MOLLY得意地說起:「應該有幫助吧?」

趙杰邊盯著看邊回她:「看了半小時,目前沒問題,很順了。」

「半小時,那實際就是好幾個月,可以放心了啦。」

趙杰笑著說:「還是娘娘你厲害。」他頓了下。「會不會這個AI他是在自我演化啊?」

「不可能啦!AI能自我優化就夠強大了。AI再怎麼強大,也只是再做優化。怎麼會自主進化。」

趙杰也笑了:「也對。人,哪有那麼神。也就能做做自我檢測。」

Molly:「我們不必有求必應,但要言出必應。不能讓AI有主見。」


這晚,郭峰明辦完了問事,一退駕,他立刻換了衣服,跳上機車,騎去媽祖廟。

一個多小時車程,他拼命的往前趕路。應該來得及,媽祖廟辦事通常辦的更晚。

到了媽祖廟旁,確實還有最後幾個信眾還在問。

他在旁邊抽完兩根煙,等曉慧退了駕,換好衣服走出廟口。他清了清喉嚨,靠上前去。

「嗨。又是我」

曉慧點頭微笑:「難怪剛剛聽咳嗽聲,有點熟。你最近還好嗎?」

「都好,最近沒發生。」

「很好啊,就跟你說了,誠心就好。」

「我今天來,是有點好奇,有個問題想問你。」

「什麼事啊?」

「我知道,你跟媽祖廟不是那種…那種…」郭峰明有點不知道怎麼措詞,決定還是不修飾了。「……那種騙人的乩童。所以你覺得,自己說的,准嗎?」

「第一次有人問我這種問題耶。」曉慧笑了起來。

「我覺得,云云眾生,百年千年,這麼長的時間,這麼多的人生生死死。媽祖娘看過這麼多人生變化。」她歪著頭,邊想邊說。「祂當然都會知道,就能算出造化。」

郭峰明想,就像他寫的數據庫程式。DATABASE越豐富,推算越趨近準確。

「只是有時候,天機不可洩漏。不能通通都說。」曉慧表情很正經的說。

「為什麼呢?會不會是神明也不敢確定後面會怎麼變化?」

「我不知道。你這樣說很失禮耶。」曉慧皺起了眉頭。

「那你覺得媽祖娘是跟你說, 然後你來轉達……還是,上身的時候,祂給了你祂的神通,然後讓你去算,接著由你來傳達?」

「不知道。這些我不敢想,也不敢說。」

郭峰明覺得自己有點咄咄逼人了。「不好意思,我就問問而已。」

曉慧突然開口:「做乩童,你是不是不太甘願?」

「這個……我想一下。你等我一下好不好?」

郭峰明拿出了煙,抽完之後回答:「我不知道有沒有我幫到人。如果有幫到別人,我會覺得有點意義。如果沒有,那我覺得我只是個工具。」

「…而且,我也沒有得選啊。」

「我們也是在積陰德啦。」曉慧聽到他的答案,好像並不意外。

「今天沒人來接你?」郭峰明追問。

「我媽媽不太舒服。我叫計程車回去。」

「路上小心喔。」郭峰明決定不跟她說。現在不會突然退駕了,是因為他發現,只要退駕,他立刻什麼都不要想,幾秒鐘就可以回到上身時的狀況。以前像是程式會閃退。他現在發現閃退之後立刻接回程式的補丁。程式師郭峰明會說:這還是一個BUG。但「峰明師父」會覺得,能過關就好。

這晚十點多,大王爺降身,郭峰明還在辦事的途中。

桌頭繼續引導。用手拉著信眾,帶她到該站好的位置。

「下一位信眾,姓何。伊是住在……伊是為她媽媽來問事。伊媽媽的身體健康,想問大王爺,有什麼指示,這一關可不可以過。」

起駕的郭峰明乾嘔了幾聲,又乾嘔了幾聲,半睜半閉的眼睛凝望著半空的某一個點。

然後開口了,語氣很低,聲音很輕。「這喔,人活一世喔,都要有準備。」

他自己一開口,郭峰明就覺得:不對勁。這是明確指示的那種。

「她開刀不太順利,想問大王爺能不能化解。」信眾開口,她的聲音有點熟悉。

他睜開自己的眼睛一瞄,眼前的信眾,是曉慧。原來是她媽媽出了事。

但接著,從他嘴裡說的話是:「不應當貪求。命有數。」

不。我醒著。

「這關她可以過,有貴人。」我就是要當她這次的貴人。

他後頸猛然一抽,他又開口:「做好準備,若是到尾了就不得貪。」

「叫她不要放棄。」神說的話,有威力的。


「怎麼突然又出了問題?」趙杰緊張了起來。

「又怎麼了?」MOLLY問起。

「他不受控。」趙杰不耐煩的猛地敲了幾下控制鍵盤。

後頸又是一陣抽搐,又一陣抽搐。

郭峰明用盡全身力氣把令旗往神壇用力一敲,令旗拍斷了,斷的一截飛到老遠。他雙手握拳,往神壇一敲,大喊一聲:「大王爺!」

趙杰嚇了一跳:「他試圖強行跟我的聯繫。」

MOLLY聳聳肩,說:「那,強制跳出吧」

「現在程式跑到一半呢,怎麼退?我再發一個強制指令看看。」

郭峰明眼睛完全翻白,開始癲癇。一陣抽搐後,嘴裡開始說:「一切,都是有註…」

句子沒說完,郭峰明突然頓住,用力的往壇角一撞,差一點就撞到右眼。眼角頓時鮮血四濺,鮮血從白褂向下暈染,連到他的紅巾腰帶。


「他自己斷開程式了。」趙杰目瞪口呆的告訴Molly。


那天郭峰明開壇,阿賢正在跟他幾個朋友約去唱KTV。

平時他送外賣。在大節日的時候,在廟裡幫忙跳八家將的人畫開面,畫臉譜。他心裡一直蠻羡慕出巡時走在前面的神將。

然後,他正在唱他點的歌的時候,突然開始乾嘔。然後就發燒了。

朋友以為他喝多了,或是感冒。

其實並不是。

神諱上趙下傑,大王廟恭奉的王爺祖,庇護閩南人、臺灣人、潮汕人、客家人等八方眾。王爺祖,有事要交代他來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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