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相隨‧徵文貳獎】顰子/老爺戲

那關公舞罷,大喝一聲,長刀飛旋,柄下之鐏重重往地上一敲,喊出他沉默至今最亮堂的一嗓子:「妖魔退散!」圖/顰子
那關公舞罷,大喝一聲,長刀飛旋,柄下之鐏重重往地上一敲,喊出他沉默至今最亮堂的一嗓子:「妖魔退散!」圖/顰子

✏️搭配類型|神明、習俗、

✏️劇情主要角色|、忠叔

🌠編輯部短評|這是一個描述劇團生活的故事,作者用細膩的筆觸,塑造了一位對關老爺忠心耿耿的老戲骨忠叔的形象。故事的亮點發生在關老爺藉著忠叔顯神威,降妖除魔,極富畫面感,讓人感受到了忠叔和關老爺之間的深厚情感。

自打離開家鄉,我在劇團也待有五、六年了。這個劇團說大不大,說小嘛,又非寂寂無聞,但凡在梨園滾過幾滾的人,都對我們戲團略知一二。

老團長一手拉拔起來的戲班,在地方上也算積年的文化遺產了。聽年長的講起,當時置辦的行頭樣樣都是鎮上最好的,角兒吃好的,穿好的,文武場用的也都是頂好的樂器,多麼風光。從前靠著死忠戲迷捧,龐大花銷尚且撐持得住,一班子弟們又調理得極為出色,本該大紅大紫才是;誰承想劇團過給他兒子後,不但沒紅出國外,還越發落了下去。好在小團長猶自懷著一腔熱血,四處籠絡熱愛藝術的文化人士,拉來些贊助,才在倒閉邊緣挨挨蹭蹭,又支撐了個把年。

不過說起我們劇團,慘澹經營倒還不算什麼,有條不成文的規矩,才真正教人費解,就是團裡輕易不演老爺戲──沒錯,老爺指的正是那大名鼎鼎的關公、關雲長──新人入團第一天,都得簇擁著團長,讓他耳提面命地訓過幾遍,非把這話聽明白了方是正理。那般鄭重其事,好像演這幾齣戲是甚麼惡貫滿盈的錯事一樣。

我就不懂了!老爺戲規矩多,學戲的大抵都知道,登台前要淨身燒香,要禁言破相,這個不准那個不許的,是麻煩了點──據說之前就是在這上頭出過亂子。但是大家都愛關公戲呀,看人家節目單一出來,哪個不是場場爆滿?劇團已然陷入一木難支的境況,還這麼多講究,我暗自覺得團長真是糊塗,一逕對老爸唯唯諾諾。若非我一肩挑起這台柱子……

說到底,我也不能太苛責團長,老一輩的人都有些忌諱在,何況幹傳統事業的,又更加迷信了。規矩之外,死活不肯多說半字,彷彿連說出來都犯了二爺的大忌。當年經歷過那檔事的人,也各個諱莫如深。我這幾年軟磨硬泡,假聊天名義行打探之實,好容易才從那幾張嘴裡撬出些東西來。其中最難纏的就是忠叔。其實,他並沒有大我多少,頂多算我們的師兄輩。但他霜白的兩鬢和頂髮,實在很難讓人記起他的確切年齡,久而久之,團裡無論老少都跟著喊起叔來,他也不在意。

老實說,我懷疑除了關公以外,世上再沒有別的事能引起他的注意。忠叔想必是我們這裡最「體貼」關老爺的人了。好吧,這話是挖苦不錯,可是有誰見過那樣把關老爺呵護得無微不至的人?哦,我可沒有要對神明不敬的意思!雖然大家都說我鐵齒,但該有的敬意我是一分不少,逢年過節也會去廟裡燒香拜佛,討個吉利。然而就像我說的,像那樣對關二爺篤信不疑到近乎盲目的,除他再無旁人。

「忠叔,論盲信程度,你要屬團裡第一名,連團長都還拚不過你。」

每當我語帶嘲弄,忠叔總要挑起一邊斑白的眉道:「盲信?你豈知道我這心裡頭明鏡似的。我不光信,還以身作則向老爺看齊,所以祂才靈驗。像你這樣心氣不定,遲早要出大事。」

一行說,一行拿著軟帕擦拭他心愛的玉珮。

靈不靈驗我不曉得,鑑賞我還是行的。那塊經年人養的玉分外油潤,翠綠得像能滴出水一樣,平常還沒到跟前,大老遠就能看見那玉在胸上明晃晃的,卻不扎眼,而是隱隱泛著光澤,十分討喜。最可貴的是,上頭雕刻的關老爺血肉豐盈,神情不怒自威,彷彿眨眼就要活起來。這等好物,看得我老想仔細摸一摸,這時忠叔就會擺一擺手,輕輕把我驅開,說精心調養的靈氣不可擾亂,否則要倒大楣的。我不禁沒好氣地吁了口氣,按他的說法,混跡在這種將倒未倒的落魄劇團,早已不知道倒掉多少運了。

但是,哎,我多少能理解,他畢竟經歷過那檔子事。別看忠叔總是神神叨叨的樣子,只一心撲在吃齋敬佛上頭,甘願做個配角給人搭戲,聽人家說,他早些年可是我們團裡牌子最亮、名頭最響的大角兒。但凡有他一折戲,當天的戲票都會早早售罄,沒買到票的,即便在戲院外擠破了頭也要聽上一嗓子,將那姿態好歹瞥一眼,就算值當了。

當時他的紅生戲最出彩,顧名思義,這行當專唱紅臉,特別是關公。演紅生可不簡單,武生、老生和花臉的路子都得通,人的情義,神的威儀,必得形神兼備。忠叔底子扎實,在老團長之下幾年歷練,又錘鍊出一股子氣韻,演起關公宛若渾然天成,連班主嫡傳的小團長都掙不過他。只消扮上,立腰挺胸地往台口一起霸,就有十足的勁頭,讓底下池座人人爭著叫好,喊他「忠老爺」。若說戲演得好是祖師爺賞飯吃,放在忠叔身上,就是關老爺親臨許他一桌菜。

儘管老團員說得傳神,我依舊半信半疑,畢竟往事總有誇大成分,何況既然有無出其右的好功夫,如今怎會這般萎靡?我就是靠著這個話頭,花了幾年時間,才慢慢拼湊起真相。

原來這忠叔好歸好,卻不大信神。他年輕氣盛,成名過早,被名氣哄得心比天高,竟把自己高看得越過神明了。就像我說的,關二爺貴為天神,若想借祂的名頭,事前都得做好萬全準備,心誠點的,早在演出前一個月就開始吃素淨身了。當時的忠叔終歸太過年輕,一個禮拜總有那麼幾天要演關戲,漸漸地就把這些冗雜的步驟拋至腦後,不僅輕忽了事,開面前甚至經常忘記燒香祝告,敬意全無。

也許那天正是命中註定,壞事偏巧都碰在了一起。他睡遲了,急忙趕到後台穿盔戴甲,胡亂將油彩抹完,要掛髯口前竟忘了破臉──破臉極其重要,演員勾完臉譜後,或點痣,或畫線,將那臉面點破,與關老爺本尊做出區別,否則不但褻瀆,亦容易攪混人神分際──忠叔平常行事就馬虎,剛上任的小團長也管他不動,再後來有不知事的新人來搭話,他頂著老爺面譜,居然也同對方說笑,真正將那一絲半點的神性都耗盡了。

前輩說,那副驕橫的樣子倒和我挺像,這我可不認。連我也看得出來,問題大抵就是出在這上頭,借著神明的名義演戲,能圓滿落幕就該謝天謝地了,這麼有恃無恐,還不得出事!

果然戲演至一半,關老爺捋一捋長鬚,正要取關刀的當頭,也不知怎的,不慎將馬童扛在肩上的刀揮倒了,刀頭落下去,恰好碰在忠叔的脛骨上。奇也怪也,那刀分明是木頭製的,撞得又不重,連個瘀青也沒見著,直到謝幕時動作都還挺利索,沒想到風風光光地回到後台,腿卻越走越疼,一摸就痛得不得了。

戲後找醫生看,說是骨折,裂得相當嚴重,得用鋼板固定住。小團長一聽便著了慌,抱怨就是忠叔不信邪,才觸怒關老爺。忠叔初時還不當回事,誰料到傷口反覆發炎,骨頭癒合得不好,走起路來一拐一拐,就這樣瘸到現在,武戲也沒法演了,只能退居二線,給人搭戲唱個老生。自此他的運勢和名氣一路向下,原先油光水滑的黑頭髮也一夜夜花白。之後我入團做了挑大樑的,他就更沒機會出頭了。

嚴格來講,會引來這場禍事,全是出於他與關公的恩怨,怎麼就害得整個劇團都沒關戲可演了呢?不害臊地說,我對自己的功底頗有把握,若能扮起關老爺,必不輸他多少──我拿著這件事去堵團長,他被我煩得了不得,才鬆口道:「你不用和我爭,這是關老爺親下的指示,非得到天時地利人和的時候,方能解禁。」

這算甚麼理由?所謂天時地利人和又是何時?忠叔看我像螞蚱一樣跳腳,便撫摸著玉珮道:「別急,就快了。」我纏著他,要他說得更清楚些,他也只是搖晃著那頭褪色的灰髮。忠叔吃了大虧以後,就變得格外虔誠,他長年茹素、保持潔淨,除了時常入廟參拜,還恭請一尊玉關公佩在身上,一切有關神明的情事都慎重待之,彷彿想藉此贖清過往犯下的錯。

前陣子,我問忠叔道:「神明罰你罰得那麼重,你怎麼還敢請關公像來拜?難道不怕祂記恨,被整得更慘?」

「關老爺神聖不可侵犯,卻實在仁慈,祂早就原諒我的不敬了。祂不讓演關戲,是出於對我們的愛護,你之後會明白的。」若說忠叔先前的性子與我別無二致,那他如今的心性已沉澱得十分平靜,渲染得他的笑容也加倍慈祥,瞇著眼睛遙望的模樣,乍看之下,竟還有些關公鳳目微合的神韻在。

我被他的眼神震攝住了,再不明白,也只能愣怔著聽他說下去。他又道:「我合掌對著神像祝禱時,經常能感受到關老爺在看顧著我們。這幾年團長求來的籤詩,都是清一色指示我們等待時機,我曉得祂有事要交代我辦,但眼下還是養精蓄銳的時候。」

「你怎麼知道?」我忍不住又問。

「靠直覺,關老爺會透過種種暗示告訴你。不必言傳,也像直達心靈一樣,心領神會。以前的我──以前的我不懂得這種感覺,只想著功成名就,如果當時能想明白,像這樣把關老爺擱在心裡頭,劇團大概也不會被我害得落到這種下場。」

「我聽不懂,太玄乎了。」

那樣陰陽怪氣的說法,我真的聽不懂,同時也很意外他如此直白地自我檢討。忠叔並沒有回答,只是望著我搖頭,手裡把弄那塊成色極佳的玉珮,還是那副神秘兮兮的樣子。我想,他就是敬神敬得昏了頭,才沒辦法東山再起。假如神明確實靈驗,與他彼此相知,怎麼他的腿傷這麼多年還是不見好呢?橫豎我是不信的。

沒過多久,我就把這件事拋諸腦後,滿心念著近期將出演的大戲了。

演出前一天,一行人先到劇院準備最後彩排。這是座全新改裝的小劇院,雖然位在市區邊角,恐怕會嚇退許多交通不便的觀眾,但是這裡價錢低,好商量,所以團長和老闆一下就談妥長期契約,還高興得天天叨念省了多少場地費。不只如此,劇場老闆真正是佛心來著,大抵看天氣熱,體諒工作人員為了場佈搬東搬西,就把冷氣開得十分強,吹得背上涼絲絲的,久了還有冷到發顫的錯覺。

唯一可惜的是燈光稍嫌昏暗,即使全打亮了,屋內看上去仍然充滿陰森可怖的氛圍,好在明日演的戲,正是我的拿手絕活《伐子都》,多添一點鬼氣,倒也不礙著甚麼。屆時我精心演練多時的「殭屍倒」,還怕拿不住看客的目光麼?

扮戲途中,我發現小陳的臉色不太好。小陳年輕,才來劇團幾個月,團員都傳說他體質特殊,最愛逢人說些磁場呀能量一類的胡話,不免避著他,連忠叔那樣好脾氣的人,都讓他別整天嘀咕這些。我不忌諱這種事,又看出他是個好苗子,便讓他跟前跟後地與我搭戲,混熟絡了,自然又多照顧一些,經常幫著打量他的架勢有否不妥。他今天演小兵,已經扮上了,可是面紅與白粉也掩不住他病態的蒼白。

我忙問:「你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頭痛得厲害。」小陳按住太陽穴,艱難地轉動眼神,確認四下無人,才悄聲湊近道:「哥,這個劇院不乾淨。」

「又來了。小心團長聽見,看他揍不揍你。」

「是真的!我剛才看到觀眾席有影子閃過去,我每次一到有鬼的地方就有感應。」我才說這麼一句,小陳就眼眶發紅,竟還跟我急起來了。他死死扯住我道:「你之前和我說的關公事件,團長不也信得真真的嗎?怎麼我說的都沒人肯聽?」

「那親眼見過的能一樣嗎?整團就只有你看得到,誰知道真的還假的?反正我是兩邊都不信。再說有鬼又怎麼了,有鬼好啊!鬼來看咱們演鬼戲──」

尚未說完,小陳神色驟變,忽然臉一撇,往下吐得滿地。還在梳妝的人都嚇得不清,一眾拿著拖把圍上來,一眾把小陳扶下去休息了。原先在台前指揮的團長也趕回後台,急問我發生何事。我一行檢查全身裝束有沒有濺到嘔吐物,一行擺手道:「沒事,身體不舒服罷了,想是包頭師傅手重,勒緊了讓他腦袋疼。」團長又問:小陳還有說甚麼沒有?我見他發愁,刻意輕快地回答「沒有」。

幫扶小陳的忠叔此時也回到了位子上。他這場喬扮成鄭莊公,唱的老生,臉上已搽粉畫紅,正在穿一襲繡了團龍的大紅蟒服。我忽然瞧見他的裡衣隱約藏著一道翠綠色,便問了一聲,記得平常上戲前,忠叔總是會萬般鄭重地以紅布裹玉,放在專門的盒子裡,生怕磕壞了。忠叔戴上頭冠,暗含擔憂地對鏡說道:「小陳這病來得蹊蹺。我貼身戴著,好歹鎮住一些邪氣。」

方才那一幕確實有些嚇人,但我不願太往玄虛方面想,只是點了點頭。

排練開始了,這齣演的是公孫子都為了功名暗害穎考叔,而後受魂魄索命,最終驚嚇致死的故事。場面的鑼鼓點子一下,所有人按著各自位置魚貫上場,一逕排得相當順利。我看大家的狀態都好極了,明日定能博得好彩頭,心裡正歡快,就聽見在後台裡邊休息的小陳,還在大聲嚷著有黑影云云。我沒好氣地唱道:「俺這心中有些不悅!」一邊向後台擠眉弄眼,讓其他人哄他消停些,逐漸才聽後台裡邊的聲音弱下來。

直至公孫子都以暗箭害死對方之際,幕後又開始一陣喧嘩,然而這次並不是小陳起的頭。此起彼落的議論聲傳入耳中,我一時摸不著頭腦,還猶自舞著馬鞭,誰料到台上小兵已止住腳步,害怕地叫喊起來;樂師跑了調子,抱起樂器紛紛退避;那小陳撐著病軀,躲在布幕之後,滿臉驚懼地啞著喉嚨道:

「哥啊,你看觀眾席──」

回頭一看,在微弱的舞台燈光映照之下,原先空盪盪的座位區,竟浮泛著數十團黑影子,一顆顆神似人頭,好像有滿場的看客在觀戲一般,分明今天只是彩排。還未看個仔細,眼前霎時現出一道人形輪廓──卻是焦烤得模糊的面容,影影綽綽地搖晃著宛如起了毛邊的身軀,吃力地撕扯那張糜爛的嘴,朝我叫道:「子都拿命來!」

我狠狠吃這一嚇,不禁跌了馬鞭。尚反應不及,就感覺有無數雙手纏上我的厚底靴,倒掛著一拉,把我硬生生翻了個漂亮的虎跳前撲。我穿著笨重的甲子靠,僅靠前胸和肚腹重摔在地上,摔得眼冒金星,趴在舞台上動彈不得,腦子嗡嗡亂響。

眼裡映著後台那一張張惶惑不安的臉,滿腦子是焦黑面孔所喊的那句「子都拿命來」,感覺自己喉間正不住地哀嚎,連聲「救」字都難以憑著意志脫口。饒是如此,扒拉著長靴的鬼手仍不打算鬆開,更似水漫四肢,無形卻出奇壓迫的重力扼住呼吸,阻撓了思考。我死命用指甲摳住地板,企圖抵抗那股強勁,誰知道越使力越感覺渾身癱軟,就像被龐大的力量吞沒了一般,任憑「祂們」擺布。

我儼然是六神無主的公孫子都,在鬼魂數度現身的驚恐催使之下,做著跟斗,甩動長髮,一次次地翻、滾、跌、撲,縱身從高疊的桌椅上飛落,直至口湧鮮血,僵直著死去……我開始對肉體的劇烈疼痛恍若不覺,竟漸次接受了己身將死一事,唯有雙眼還掙扎著想向同伴求救。

一時久如一世,也不知折騰了多久,忽然視線朦朧之間,似有一人排開群眾,自後台步伐穩健地朝我走來……不,那個蹣跚的身影我已看過無數遍,再如何瘋魔,還是能靠著輪廓認出是忠叔!已經撤去戲服的忠叔,換上一件綠汪汪的軟靠,通身繡線金碧輝煌,雲肩左右各有虎頭,襯著靠肚上一隻目如銅鐘的獨龍;他大步流星的姿態,如視腿疾為無物,像騰在雲霧上似的,看上去比天兵神將還威風幾分──那套衣服我曾在戲箱底見過的──說也奇怪,一察覺他步步靠近,我便發現身上的束縛寸寸消褪,然而異樣還未徹底消失,我用手臂撐起身子,想向忠叔爬去,但掐在小腿上的手也死捉住我,慢慢將我拖向觀眾席的方向。我慌得不行,口裡不由自主地喊道:

「忠叔!忠叔!──拜託救命哪,關老爺!」

一喊出口,連自己都備感詫異。其實在那撞鬼的當口,還有甚麼能更令我訝異的呢?現場卻實在教人瞠目結舌,我的的確確看見那拽步走來的忠叔身後,又活生生多出一個人影。

兩張重棗色的大紅臉,聽見我的呼喊,便同時朝我這裡瞪圓了眼,簪滿盔頭的絨球隨之顫巍巍地亂抖,長髯甩動亦有十分的巧勁。忠叔──關老爺──二人熟稔地舞起大關刀,儀態寫意而不失英氣。我開始感受到腿部的拉扯在逐步消散。周身耀眼的關老爺,翻飛著手勢,聚攏成某種未有形體卻可深刻感受的力量,輕輕地托著忠叔的刀;戲服在身的忠叔,肅穆且誠敬地把弄關刀,動作行雲流水,就像與瘸了的腿靈肉分離。祂們旋轉著,耍弄著,兩道或重疊或殘影的人形,泛起一圈昭告人神同化的金光。

那關公舞罷,大喝一聲,長刀飛旋,柄下之鐏重重往地上一敲,喊出他沉默至今最亮堂的一嗓子:「妖魔退散!」

這蕩氣迴腸的一吼,威力非同小可。我依稀聽見耳畔充斥著尖細而哀怨的悲鳴,筋骨陣陣發麻,又似五臟六腑全部舒展般暢快──他的紅生戲最出彩,看客都爭著叫好,喊他「忠老爺」──忠叔對所有神明的事都慎重待之──戲演得好是祖師爺賞飯吃,忠叔呢,那是關老爺親臨許他滿桌菜──忠叔的心是最最端正的,只有像他這般心誠,方能養精蓄銳──腦內有各方聲音擅自虯結、分解、相互交錯,最終匯集一處,化為喝采聲衝口而出,像是把這幾年來積欠的叫好,都一併還給他了。

「好!好啊──!」

我用盡全力喊完,便暈了過去。

後續的事,還是小陳來家探病時告訴我的。我身上多處挫傷,小腿肚上一道道紫黑的掐痕尤其驚心,有好一陣子只能躺著靜養,隔天預備的公演自然也告吹了。幸虧對日後演戲影響不大,將養些時日又能重回戲台,我才鬆了一口氣。

小陳坐在我床邊,吃著送禮用的水果,將那天的情景又活靈活現地演繹一回。據他所說,戲演至一半,後台眾人便注意到觀眾席有黑影,一個個嚇得六神無主,很快又見我僵在台上不動,還摔了馬鞭──想必當時我正和那名詭譎的「焦人」打照面──順帶一提,之後團長揪出劇場老闆,幾番談判,方知劇場的前身是多年前一間遭惡火燒毀的商場,彼時死傷不下數百人。我並不曉得自己哪裡觸怒了祂們,但我想,以後說話之前,我應當會先過過腦子再說。

小陳說得樂在其中,混著蘋果汁液的唾沫星子到處亂飛。他如今倒是神清氣爽,而且三句不離忠叔,對他崇敬得不得了,簡直奉若神明。這也無可厚非。忠叔的表現,在場之人不僅用雙眼看得真真的,我更是親身驗證。儘管忠叔的腿依然不見好,或許這輩子就這麼帶著病過下去了,不過聽說團長近來上香請示關老爺能否開戲,終於獲得首肯,最近正忙著為忠叔張羅重演老爺戲,忠叔這下子也算是揚眉吐氣了。

對了,說起關老爺,我醒來後,一直懷疑自己看見的是幻覺,畢竟我當時被摔得七葷八素,都瀕臨昏厥了,陷入瞻妄狀態也不無可能。然而小陳卻信誓旦旦地向我保證:那時所有人都看見了兩位關老爺!

這怎麼可能呢?不,現在的我可不敢輕易質疑了。小陳說,忠叔一看見我情況有異,就和團長說道「是時候了」,大家完全弄不清楚狀況,仍聽從團長指揮,以最快的速度拿來壓箱的綠袍和黃布纏裹的關刀,協助忠叔束甲。忠叔俐落地洗去原先俊扮的妝容,並取筆勾臉──團長甚至刻意吩咐不許破臉──戴上團裡最漂亮的五綹長鬚,健步如飛地闖出上場門。

接著畫面就與我看到的別無二致了。「忠老爺」才走出門,身後忽然就顯現另一位金光環身的老爺,最後雙雙斥退一眾冤鬼。

此時房門敲響,家人請同樣前來探病的忠叔入內。他仍舊是那樣靦腆而溫厚的樣子,跛著一隻腿慢慢地走了進來,手上還提著一大袋禮盒。

「忠叔!」我一見他便忍不住漾開笑臉,起身要迎這位救命恩人。

他忙讓小陳攔住我:「你別起來,躺下、躺下。」

我不自覺地看向他胸前的配飾,卻一下就認出那塊玉和先前不同,於是問了一聲。原來那天他卸下關公裝扮,一層層脫去裝束時,發現掛在脖間的玉像竟從中裂開,根本戴不住了。事後經老爺允諾,才又奉請了一尊新的關公像。

忠叔微笑著說,他相信,當時必然是那塊玉發揮天大的力量,替團員們擋下了煞,特別是我。說著便把新請來的玉托在掌上,讓我和小陳能湊近細看。新玉依然是翠生生地綠著,還有些未經人氣滋養的質樸,細細雋刻其上的關老爺像,分明是雙眼微歛的模樣,我卻隱約感受到祂目光含威,那手撫關刀的儀態,亦分外軒昂。我看得一時忘情,想伸手觸摸。但忠叔還是老樣子,輕輕一揮手將我趕開。嗯,我的賞鑑是不會錯的,這塊美玉同樣價值連城,至於靈驗不靈驗嘛……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腆著臉,語氣誠懇地向忠叔道:

「忠叔啊,跟你商量件事。要不下次你進廟參拜的時候,也帶上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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