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白,初戀‧徵文示範作】吳浩瑋／太陽的體溫

💻搭配創作類型｜現代、校園、青春

💻劇情主要角色｜8號、19號

💻編輯最愛金句｜

「我媽說，我的體溫高，所以把身體裡的細菌都殺死了。」——這大概是一種人體版本的巴斯德消毒法。19號笑說。靠著19號的身體時，8號也感覺體內的一些東西被消滅了。

忍受著廉價布料的摩挲，靠近他的胸口。——聽說心臟是人體溫度最高的器官。

文／吳浩瑋

真的沒有發燒嗎？8號常常懷疑。8號把頭擺在19號的大腿上。

沒用的掛壁式風扇，課桌椅，筆芯的味道。右邊的窗外，團狀的刺眼的光，跑步鞋擦過跑道劃出尖音——現在是體育課，班導在開會，8號因為要幫忙班級佈置而留下，19號則假裝身體不適提早回教室。

教室。沒開燈的教室。

被自然光切一半的教室。

切分處剛好在8號與19號身上。穿著制服的8號在暗著的教室左邊，19號則在亮著的教室右邊。8號為了靠在19號身上，刻意把桌椅挨近。

「他們真的好吵。」8號口中的「他們」，指的是外面，那些被體育課賦予短暫自由的同學。他們咆哮，使力用身體發出一些聲響，好像不這樣做就會被看不起。但他們再怎麼用力，都與待在教室密會的兩人無關。8號喜歡這樣寂靜而秘密的時刻：所有揚沙、衝撞、躁進，儘管只發生在不到幾公尺的地方，卻被教室那扇窗乾脆地隔開來。有種作壁上觀的安全感。

8號跟19號鄰座兩個多月了。

一般來說兩個月就是換座位的期限，正好今早，班導宣布體育課後的國文課就要換位子。8號還是有點危機意識。對在學校的時間佔了生活大半的他們而言，換座位是板塊移動，兩人有一定的機率被分開。而且可能分得很開。

8號光是想像頭就好痛：再也不能上課偷摸，再也不能考試時扔紙條作弊，再也不能用講義、外套跟書包在桌椅之間架起一個只屬於兩人、放課本跟零食的小平台。

8號摩擦著19號．「我們這樣算是要談遠距離了嗎？」

19號繼續手上的作業：一份告急的國文報告。「就算你坐在第一排第一個，我坐在第七排第七個，那也頂多相距9公尺。」

8號笑了。「9公尺不算遠距離嗎？」

「不算。」

「但那就表示，如果我們上課有話要說，就得傳至少9公尺的紙條。」

「也可以傳line啊。」

「你是說冒著被記過的風險上課用手機嗎？」

「寫紙條還不是一樣。」

「紙條最多被記警告。」

「有什麼事情不能下課說嗎？」

「那就真的是遠距離了。遠距離的『遠』啊，指的不是物理距離上的遠，而是見面頻率的遠。」8號舉例，就算伴侶雙方一個住台灣、一個住阿根廷，只要他們有足夠的經濟能力可以每天搭飛機見面，那依然不算遠距離。「但世界上很多情侶，明明只相隔了一個鎮一個區，卻因為工作啦、課業啦沒辦法天天見面。不算遠，但也夠遠了。」

8號想像一塊無力的牽絲起司，距離一長、時間一久，起司絲就會慢慢鬆開來、垮掉。儘管他信任19號，但他不信任時間。

畢竟也才交往十二天。

甚至沒有接過吻。

交往第三天，8號在逛完夜市後，用口氣芳香劑噴了五次才總算把鹹酥雞的味道除掉，附近的公園裡他把臉迅速地湊近19號。他想像過19號的吻技拙劣、嘴臭、舔到自己的牙垢，唯獨沒想過他拒絕：「你還記得之前27號跟3號交往的時候嗎？他們午休都躲在外套裡喇——那聲音大家都聽到了，只是沒人敢說——我覺得滿噁，很像在吸拉麵。」後來每當8號把嘴靠近19號，19號只顧著把手上的事情完成。

兩人的進展只到牽手。但連牽手，19號也不見得樂意。「我有手汗。我怕沾到你。」儘管8號說他無所謂，但19號搖頭：「你沒所謂。但我有所謂。那種感覺很不好。」

8號有時候會賭氣。

「既然你那麼怕濕濕黏黏的，幹嘛還要交往。」更不客氣他會說：「你又幹嘛要參加田徑社。」社團時間結束後，19號的領口老是溼一整圈，頭髮也被汗水黏在脖子上……8號無法想像衣服被身體的分泌物給弄髒，但19號一點怨言都沒有。

牽手流手汗到底有什麼好怕的？「自己濕濕黏黏，跟讓別人濕濕黏黏，還是不太一樣吧。」19號是這樣想的：自己流汗也就罷了，但如果讓別人沾到自己的汗水，不就像是在強迫對方見證自己的敗露嗎？

19號不快。一股羞恥的不快。19號說不上來。

從這些事，8號也很快抓出19號的小毛病：拒絕溝通，並且，拒絕讓別人知道自己的缺點。8號單純覺得，19號的缺點再多，自己一定都能好好地理解、接受。況且19號的缺點——像他的手汗——根本不算缺點。

太陽會有陰影嗎？對8號來說，19號是太陽一般的人。

19號把手放在8號頭上。8號用頭往上頂，暗示19號。19號的手跟腿都好溫暖，一寸寸肌膚剛被日光滾過，有一種棉被的感覺，但質地又比棉被光滑，像曝曬許久的磁磚。

8號記得剛交往時，19號慎重地說：「我的體溫比一般人高。」

19號被這樣的體質困擾已久。小則手拿霜淇淋融化速度總是比別人快，大則被當作發燒而受禁止出入防疫規定嚴密的場合。19號自稱從沒發燒過、不懂發燒是什麼感覺，又或正好相反，19號其實一直都在發燒，只是本人因為沒有用一般人的正常體溫活過而不自知……這猜想太科幻。

體質也帶來好處。19號很少得病。「我媽說，我的體溫高，所以把身體裡的細菌都殺死了。」——這大概是一種人體版本的巴斯德消毒法。19號笑說。

靠著19號的身體時，8號也感覺體內的一些東西被消滅了。

19號的身體總讓8號想起非常多童年裡貪睡、稠密的下午：剛洗完澡，脫光衣服，就這麼睡在媽媽鋪的竹蓆上，很不可思議的是，明明裸著身體，8號卻不曾感到不安全，他看著床邊的盆栽睡著，暮色一下子傾斜在他剛閉起的眼皮上。

8號離19號那麼近，卻從來沒有被燙傷——那也是類似的感受。

8號覺得自己理應被燙傷。模考成績公布跟田徑比賽發生在同一天，19號於是也在同一天收到兩個版本的祝賀：來自班導的「就算你考不好，還是能靠體保生上不錯的大學吧。」、來自田徑教練的「就算你被人打斷腿，還是能靠成績上不錯的大學吧。」19號總是不知如何應對，帶著積欠了什麼的心情，又拿了一筆獎學金。

有些人的灼燙肉眼可見。班上活動要分組，19號不用離開座位，因為他永遠是被找的那個人。8號有時候覺得，那一圈圈的、下課聚集在他座位邊的朋友，看起來那麼像城牆。8號想，換作是別人，換作是跟其他比自己優秀的人交往，自己一定會被燙傷吧。不，他根本不會想跟他們交往。

但19號不一樣。19號是剛剛好的太陽。

答應8號的表白後，19號說的第一句話，不是「我愛你」，而是，「你不可以因為我而變得痛苦喔。」——8號至今仍會夢見自己愛上19號的那天早晨，數學週考成績公布，19號考了全班最高，但8號考了最低。每當8號打算去公布欄看成績時，19號就用各種理由諸如「陪我送考卷」、「陪我上廁所」、「陪我去福利社」阻止8號看到自己的成績。

19號怕8號因為考低了而難過，更怕8號看到了自己的成績——19號不想要8號因為自己而自責，像他總是怕把手汗沾到8號手上。

此時8號也感受到了什麼，把手伸進19號的體育服，忍受著廉價布料的摩挲，靠近他的胸口。

——聽說心臟是人體溫度最高的器官。

下課鐘響。同學離開運動場、湧入走廊，能聽見他們的腳步聲變近，換位子的時間也在變近，變近然後變快。8號仍緊緊抓著19號的胸口。幾乎要留下傷口那樣抓。

「再讓我摸一下。」8號看著19號。

19號難得沒有抵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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