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余華《許三觀賣血記》：荒謬而真實的小人物日常

【文字生意】

有很多書，是看完會迫不及待地寫下想法，有些，則是會在看完的一些日子後，才從腦袋深處源源不絕地冒出感慨。余華的《許三觀賣血記》於我，屬於後者。這樣的原因，歸於隨著日子演進所獲得的經驗和想法、看完書後的重擊點、對人世或人生的思考等等因素混雜交融後，想說的話便自然汩汩冒出。

我想將這本書分成以下幾個要點，來說說自己的想法，分別是：

1.群居性
2.根本性
3.荒謬感
4.吃
5.價值

群居性

會將「群居性」放在第一個要討論的要點，最重要的因素是——本書幾乎所有事件的發生、劇情的演進，都奠基於「群居性」。關於群居性從源頭討論可說繁如夜星，世上之人百千萬種⋯⋯冰清獨立的小龍女、混跡風月場所的紅牌、醉心研究的讀書人、快意江湖的豪俠…說不完的各種人，他們的童年促成成長後的模樣，有的人是群居而長、有的人孤寂落寞，「群居」可以是一種必然的生存方法、也可以是人之個性所喜、或者，從天地初始，人就自然而然地傾向群居，總之，原因繁雜。

但於我，總是在注意群居這個問題。

少年的我十分好友，我的獨處跟群聚各占了前半人生的一半，歡聚是我所心喜、但獨處又總有奇感。只是現在，我非常需要獨處，因為我將自己投身創作；然而——我的居住環境卻是一種完全透明的狀態。

我家這整條街，房子緊鄰，隔壁鄰居說什麼我都聽得到、我做什麼想必隔壁也大概知道；這對我造成相當大的困擾，可以說這種近乎「透明」的生活狀態讓我時不時感到一種想遠遁逃離的慾望，我不是偉大的作家或畫家，但我就是非常想要時時刻刻的安靜和…難得的隱私。

甚者，整條街上沒有半個文化人，全部都是屬於勞動型工作的人們。我的靈魂受到沉重的壓制與侵擾，因為讀書人在他們之間，顯得與眾不同；而我靈魂與情感的寄託，便是網路上一些有文化氣質的網友。

這就是「群居性」的深刻之處。

「群居」是很有實用價值的，不然古代原始部落之間何以有戰爭或結盟？呂布為何甘於受「三姓家奴」的千古臭名？人，聚在一起就是力量與無窮之益。但「群居」同時也帶來了非常非常難以預測的危險與缺點——這是雙面刃，既有好處，亦危。其因歸於「人言可畏」和「人性」。

群居或是人類天生必須（熱鬧、人情味、互助），卻也是毫無隱私的精神笞擾。這點亦便是《許三觀賣血記》裡，在每一個關鍵之處推進故事的要點。

若沒有鄰人提問許三觀何以他大兒子長得不像他，就沒有後面的發展；若許三觀老婆沒深刻精準明瞭「群居性」的好處而老是坐在家門口大聲哭訴埋怨，整個家庭的走向便會不同。

整本所有的「關鍵推進」，都奠於他們是群居在一起。

於此提出個愚見…「群居性」是筆者讀過的大陸作家作品裡，幾乎共同存在的最大特點之一。

只讀過阿城《棋王樹王孩子王》、韓寒的《他的國》和《1988，我想和這個世界談談》和馬識途《夜譚十記》的第一至三章，中國人將自己那天生的喜好熱鬧、聚眾度日的創作泉源以文字做了最完整的紀錄和潤描。

筆者很難認同「群居」，因為人是變數極大的物種，各種情緒、衝突或生活方式的影響之下，「傷害」、「強制改變」或「干涉」便會發生在人身上。如果可以，極想以「隱士」的生活，餘生寄江海、殘舟度酒雪。而書前序提及余華著墨的「暴力」，也奠基在「群居性」之上。

根本性

「賣血」這行當，已經是最根本性的行為，以身體的一部分換取金錢，甚至可以說，若細細感受，幾乎有種玄秘的魔性。血是人體近乎最基礎的組成物質，不提粒線體、核糖體、DNA諸物，「血氣運行」是普羅大眾皆知之事，將自己體內重要的基礎一下賣出大量，是那個百貧眾窮的勞力年代，為了生存做的重大犧牲。而那一份苦，卻在余華筆下呈現一種微微詼諧與荒謬的迷失。

普羅勞力型工作之大眾，每日勞動、而這賣血，對他們幾乎可說再「正常」不過——這與現在這年代對照，完整地呈現一股令人暈眩的脆弱荒謬。非常動物性的作為。而書中所有人的對話和故事推進，都依靠著「根本性」。

如：在醫院負責接待賣血之人的李血頭，能賣出血得靠他，而他要的是實質的利益，禮物、具交換價值的「友情」和「禮數」。或是…許三觀在修理屋頂，三兒子三樂仍小，卻硬要幫忙，許三觀在屋頂斥責：「三樂，你走開，這瓦片掉下去會砸死你。」一開始介紹許三觀賣血的二人，要他賣血前多喝水，這樣血的濃度雖淡了，但容量卻多了許多。

各種「根本性」雖看似略微愚鈍癡傻、卻是他們那一代人最寫實也最荒謬的精準刻寫。

荒謬感

本書很多地方的演進，除了「群居性」和「根本性」，幾乎在深微的內裡藏了一股「荒謬感」。很多地方幾乎沒有任何深刻確實的立論，但卻發展成看似略微愚蠢的推演。我不知道余華是否想特別呈現這種「荒謬」而那的確是本書的最大特色。你會覺得許三觀的個性和作為除了情感上的凝聚爆發和衝突、卻同時是一種很笨的草根行為。無從解釋的荒謬。但這份荒謬卻成了一股極具迷人味道的「義無反顧」和「熱血摯情」。

我們會羨慕那一段因衝動和無慮所行而構成的人生，是因在我們機關算盡、深思熟慮後，總會有點後悔並嚮往那份難得的失控和無憂之暢然刺激。那份荒謬是極端的危險、難解與迷人。

許三觀無法確定自己是否深愛許玉蘭，他或許只是因為身上有了些銀兩，也覺得年紀到了，該娶個老婆，他倆的結縭，完整地印證了我們上一代的普世現象。他愛她的靈魂麼？她有特別的氣質或興趣讓他深深著迷？那代的男女，莫名其妙地決定堅守一生，他們緊緊抓住道德和責任，過了漫長人生，有了我們。但這正是偉大與荒謬共存之處。

而許三觀對於年少時代暗戀之女的偷吃、對於大兒子的血緣確定與否、甚至吃盡苦頭賣血賣至差點失去生命，都含有一種濃重的荒謬感。他很多作為的源頭，深思起來，幾乎沒有什麼確實堅重的基礎，是故總帶著一股空靈般的荒謬。這本書雖然是一本描述陳舊時代的厚重個人與國家歷史，卻讓人質疑，余華是否想說：「人生永遠是荒謬的。」？

吃

這在本書中（當然也是人生中）佔了極為關鍵的位置。

許三觀第一次賣血，是經由二個家鄉好友的介紹，二人說道，賣完血必得吃一大盤炒豬肝、外加一瓶溫過的黃酒。他們賣完血了，走進店家，這一部分很有趣：年輕的許三觀想學著二人對店小二點菜的語調，因為這是他第一次賣血完來補充血液，但又想表現得老練成熟——這點「男人的面子」的確是常常見於諸多古今男子身上。

「吃」這最動物性的人類行為，可說是人們最常討論又對我來說非常難解的生物之秘。孩童的回憶期很短，但他們會懷念著剛吃完的紅豆冰棒；老夫老妻最常懷念的，是老婆的拿手菜、或老公泡的茶；而我，最常懷念的是前女友的雙唇——這點是我這些日子以來，總莫名地把「性」跟「食」混簇在一起的荒唐想法。

許三觀在他人生的老年階段，三個兒子皆有所成、各自家庭幸福，而他又想去賣血，經由醫院的鑑定，自己的血已經不適用於其他人、品質極差，他在大街上邊走邊痛哭流涕，哭著自言自語：「我的血沒人要了，往後我的家庭遇到變故，我該怎麼辦？」讀到這句時我幾乎瘋狂奔淚。

整個家庭已經沒有半個人需要他的血所賣出的錢，但這跟著他大半輩子的行當，幾成了一種「習慣」與「責任」。除了令人狂淚奔涕的極致父愛，也是一個歌頌每個經歷過舊時代老者的暖美謳歌。那在毫無停歇的時代洪流下，除了「至情的笨」、亦是一種逝去時代的偉大自我堅持。

然後經由路人通報，老婆來了、三個兒子趕到了，兒子們苦勸著他，不要在大街上失態；而他老婆狠狠斥責兒子們：「你們老爸賣血養大你們，你們現在卻這樣，走，三觀，咱們吃炒豬肝和黃酒去！」在這厚厚一本小說的結尾，細描了一個人的大半生、拌混著那段中國的近代歷史，經由累積的事件在這句話衝擊出多麼多層次豐富的意義和滿溢的情感？

「吃」著那懷念又有實用價值的過往滋味，是他跟老婆長長一生下來，活得不管苦難、齟齬或甜暖，卻共同有著的厚重生命痕跡，「豬肝跟黃酒」不僅是支持他撐起整個家庭的基礎，一道最暢銷普遍甚至土氣的草根「底層」食客必點之大眾佳餚、與令人噴淚之餘感到那股陳舊老氣與傻勁、也同時深具生命重量的溫暖和複雜感慨。這也通述了一點，父母永遠只會用他們過氣老套的人生經驗保護著子女們，但那也永遠是不可磨滅與割離的。

本書中另一「吃」的值得一提要點，是他的大兒子一樂；他一直懷疑跟不確定一樂是否為自己親生兒子，而在文革的那段期間，整家人已經挨餓許久、拿著賣血換來的錢去店家吃碗熱湯麵，唯獨不帶一樂去吃這有二個意義，一是「吃」除了是生活補充營養必須、同時也是一種情感的凝聚。二則是，這部分令我想起韓國電影《薄荷糖》——這部電影用一個中年男子的淒慘一生，暗暗影射了那段時期韓國的政治與其造成之舉國民生社會的劇烈變動。

同樣的在這本書裡，大陸的那段黑暗時期造成的種種苦難，也藉由這一段「吃不到麵」浮然紙上。然則這一揭露與描述，卻令我懷疑余華怎能安然地將這些文字出版於紙上？在那個言論需要極其小心的地盤。

價值

那個年代、那片大地，艱苦到令我懷疑，於彼地…一個人的生命是否毫無價值？但許三觀的諸多作為，讓我體認到，人生百世，除了諸多追尋，最根本的價值在於：「愛」、「生命力」和「責任」。主角許三觀的家庭，正是那時代的普世之相，幾乎沒什麼耀目特點（大家都一樣），但正因如此，余華以此彷若整鍋麵中挑出的一根麵條，深層譜潤刻鑿了群眾樣貌、生命艱辛、情感慾望和人類價值。以及那一段中國人（或亞洲？）之專屬傳統壓抑、生存掙扎與草根群相。

他們或是盡皆知識低段匱乏、或胸無鴻鵠之志，但他們以堅毅巨實的生命力、佐著生活經驗、伴著盡力維持的人類善良，努力地過好自己的人生。

鄉村／草根之人會想當總統麼？會想有自己的私人飛機麼？沒有，有的只是在那整個世界混雜動盪、辛楚或艱辛的年代，小民如吾，只想好好地過著一個安穩飽實的人生。

憤恨國體的不公和價值淪喪，並不會帶來任何改善，「政治」是掌權之人的玩物，在那他們毫無憐憫之心的卑劣作為之下，我們只能想盡辦法好好活著。

這是另類的自我反抗。同時也是活下去的真則。

許三觀沒有做生意的精明頭腦、沒有高段的知識學歷，他只是像頭牛般、用盡所有身體力量勇往直前，這也是本書中諸多角色的共同點——他們沒有發達向上的能力，但都至情至性地真確活於世間。

本書是歌頌小人物的絕美詩篇，那些歷經苦難、底層掙扎與真摯為愛的普世情感價值和堅持，正是不論何種人類活於世上的偉大情操。筆者早已對台灣政治失去信心，說穿了，他們只是費盡心思爬上了那裡，然後盡情地挖掘滿足自己的慾望。

這跟本書描繪的父愛、生存掙扎與底層生命力形成了強烈對比。傾注怒氣於劣人，不若充實己身、活得開心自在，我想，這也是許三觀一生所追求的。

本文為【文生創作】授權刊登於聯合新聞網琅琅悅讀。未經同意，請勿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