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少年時》影評:社會結構性失衡如何養出厭女殺意?

《混沌少年時》。圖/Netflix提供
《混沌少年時》。圖/Netflix提供

一鏡到底即時見證

《混沌少年時》(Adolescence)全劇採用一鏡到底的手法,捨棄了剪輯與特寫,讓觀眾與角色徹底處於同一時空。這種「real-time」(即時性)的敘事選擇,模擬紀錄片、新聞直播形式,更靠近「第一手影像」,也是當今大事件發生時,人手一支手機即時錄影上傳社群的視角,讓觀眾處於見證位置。

這種形式刻意抹除了鏡頭的引導與敘事控制,讓觀眾無法預判何時情緒會爆發,也無法在段落間短暫抽離呼吸。傳統戲劇中的高潮節奏與鋪陳,被有意撤除,變得不那麼「好看」。這種形式,恰好對應到當代社會觀看結構的轉變——我們越來越依賴「無剪輯」的影片,來判斷事件本身的真實性,認定只要是直播,就無可辯駁。這種技術選擇,是導演在形式上對「戲劇的必要性」的質疑——選擇讓攝影機放棄說故事,讓觀眾自己目擊,並下獨立的判斷。

社會結構塑造「失格者」

劇中少年並非來自單親、暴力或經濟貧困的家庭——這切斷了觀眾對根源的刻板認知。這正是導演拋出的警訊:問題並不全來自家庭,而在於社會如何系統性地將某些人推向失控的邊緣。

主角從工人階級的利物浦區,搬至生活條件相對改善、文化氛圍更為保守的中產英格蘭郊區。不過,在,來自工人文化的孩子,即使換了學區、制服,也難以跨越語言節奏、氣質、教育的文化門檻。英國的 posh(上流、貴族與菁英)文化,從口音、談吐到學校制度,構成一套無形的篩選機制,使少年始終被擺在被社會默認為「低一階」的位置上。長期的文化排他性與語言落差,正是其自卑感的根源。

這也是為什麼他與心理醫師的互動中,除了性別與年齡之外,還潛藏著階級、教育與語言的複雜權力結構。心理醫師的用詞、語氣與價值判斷全然對應上流體系,而少年即使言語上順從、行為上配合,內在卻進一步確認了自己在這場結構中的底層位置,最終自卑感浮現,導致火爆的反抗。

此外,也體現了英國公立教育體系的失衡,存在嚴重資源集中與師資流失問題。優質教學資源高度集中於中產以上學區,而在其他地區,即便政府推動小班教學政策,也難以填補教師短缺與師生比例失衡的缺口。少年看似進入了「好的」教育環境,但實際上,獲得的是標準化的教育程序,從未真正被理解。

更不能忽略的是,在陽剛主導的教育體制與同儕文化中,男孩若無法展現控制力、語言主導權與對情緒的壓抑,就會在集體中失去價值感。在這樣的環境裡,當個體無法發聲、無法融入時,便將壓力轉化為「攻擊性」,藉此換取一絲存在感。或許他不是因為恨女性而犯罪,而是被整個社會潛移默化地訓練,選擇一個更容易被社會默許攻擊的對象,好證明自己仍保有主動性與控制權。

《混沌少年時》圖/Netflix提供

同儕關係變成演算法飼養鏈

在《混沌少年時》中,真正主導少年心理狀態的不是家庭,而是同儕。這並非刻意弱化原生家庭的重要性,而是貼近當代的心理生態。正是個體對外在認同需求急遽上升的階段,「我在同儕眼中是誰」往往比「我在家中是誰」更能左右自我價值的建立。

在現今的社群媒體環境中,同儕關係已失去邊界。過去,教室與回家之間尚存喘息空間;如今,青少年二十四小時處於「被看見」「被比較」「被標記」的狀態。就算關掉社群,他人的觀看與評價仍在持續;若不使用,更無法參與現實社交。

這種「不得不使用」早已不是選擇,而是生存必要條件。社群平台從連結工具演變為同儕壓力與商業演算法的雙重夾擊。演算法不推送真正需要的內容,而是反覆餵養包裝過的假象、羨慕、憤怒、焦慮——能換來更多停留與互動。青少年逐漸從「使用者」變成「被飼養的數據」,販售給下一波需要精準投放的廣告商。持續製造內耗:我被誰看見?我值多少愛心?我是否夠格被喜歡?

劇中少年對女性心理師釋出若有似無的情感,正是「存在焦慮」的投射。渴望的不是戀愛,而是被愛——只要被喜歡,就能證明自己不是無用之人。青少年在過度使用社群下,無能力去定義自己,只能等著被評價。就像被強行灌食社群內容的鵝,被宰制成社會偏好的肥美鵝肝醬,還得裝作喜歡這一切。

更令人不安的是,在這個系統中,「誰的話有價值」也被流量機制重塑。社群上的意見領袖無需專業或論證,只要娛樂性足夠,就能主導價值話語。於是,厭女與父權思維——將女性視為資源、將男性分級、將性成功視為勝利——無人質疑。加乘演算法構成的同溫層不斷增厚,扭曲的價值觀便無限循環擴散下去。

Z世代速食圖像認同機制

Z世代與α世代的語言系統已與過往徹底斷裂。他們不再透過文字敘述自己,而是以貼圖、濾鏡、表情包與短影音建構身份。在資訊過飽和、節奏急促的時代,自我介紹必須能快速可辨識,「讓人認得你」比「讓人理解你」更重要。這正是社群文化下的新型自我認同機制:認同不再是逐步建立關係,而是需被立即辨識的符號。

限時動態的背景音樂與時間戳記、個人頭像的客製表情、貼文中的 emoji 選擇,全都構成了「你是誰」的語法單位。劇中便透過 emoji 展現這種語言邏輯——它成為隱蔽而有效的霸凌工具,能傳遞情緒、製造排擠,卻幾乎不留文字痕跡。這是一種世代內部的暗號,大人看不懂,受害者也難以提出具體證據。

短影音語言的盛行,是因為它節省理解時間,並將複雜情緒切割為簡單的二元符號:喜歡/不喜歡。但也因此,情感層次被扁平化,倫理張力變得模糊,判斷依據愈加懶散。當少年透過碎片化的視覺語言認識世界、表達情緒與建立價值,很難培養出深層的是非觀念、情感責任感與理解他人的能力。

更弔詭的是,這些看似自由創造的符號,其實皆來自平台演算法預設的模板。你以為在表達自己,實則僅是在有限選項中挑選,而濾鏡修飾了面容,同時規定了什麼才是「可被喜歡的樣貌」。

歐文庫柏在《混沌少年時》演出被控謀殺同學的少年。(圖/Netflix提供) 張詒宣

加害者家屬沒資格快樂?

導演選擇不拍受害者家屬,而將視角投注於加害者家庭,強迫觀眾重新思考倫理視角的邊界與責任的層級。這並非替加害者家庭辯護,而是直視我們習以為常的道德直覺:當面對加害者的親人如常生活,我們為何會下意識問出——「你們怎麼還能笑得出來?」

大眾潛意識裡希望加害者家屬持續受苦,彷彿只有他們悲傷到某種程度,整起事件才算獲得了「應有的懲罰」。是認為「血緣等於責任」的倫理觀——仿佛家庭連帶責任可以抵消對受害者的罪孽。

加害者的家人既非共犯,卻也難以被視為完全無辜。他們成為輿論下的「次級受害者」:不被允許如常生活,必須時時示弱,並以愧疚作為僅存的社會容身方式。導演讓這些角色保有日常的笑聲與生活片段,不是洗清他們的責任,而是提醒:當悲劇發生後,社會究竟該如何對待「未參與但與事件相關」的人?劇中以少年的鄰居對這家人的行為,呈現倫理價值觀的分裂,反映當代社會在面對複雜事件時,如何難以形成一致的倫理判準,而容易走向情緒性的集體公審。

結語

自1980年代起,日本陸續發生多起無差別殺人事件,社會學界早已指出,這類暴力並非純粹出於個體的精神異常,而是長期被社會排除於認同與參與之外的結構性產物。那些看似毫無動機的攻擊,實際上是一種絕望中的求證——試圖用暴力讓世界承認自己的存在。

在今日,這種失落感,逐漸轉化為對女性的敵意。女權逐漸崛起,讓某些男性不再享有優越性。這種地位上的不穩感,被認為是一種「剝奪」,即使現實中並未受到任何實質壓迫,也會轉化為「正在被取代」的群體恐慌。而厭女,正是在這樣的錯置情緒中被放大與合理化。女性逐漸成為被社會認可、愛與關注的對象。對於無法融入主流價值系統的劇中少年而言,攻擊女性,等於反擊那個從不接納自己的世界。

我們必須意識到,當厭女情緒與社群演算法結合、被擴散、被包裝成某種「主流」,它將不再只是性別歧視,而是價值失衡的宣洩出口。《混沌少年時》的重點從來不是尋找誰該負責,而是讓觀眾直視那個難以承認的問題:是這孩子天生有問題,還是社會讓他學會這樣去思考?

本文為【詹氏瞻視電影院】授權刊登於聯合新聞網琅琅悅讀。未經同意,請勿轉載。

《混沌少年時》。圖/Netflix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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