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璀璨女人夢》影評：當歌舞滲入通俗劇，如何提升敘事層次？

賈克·歐迪亞（Jacques Audiard）擅長透過犯罪題材描繪社會議題，並以深刻的人物塑造展現角色的生存掙扎。他的電影如《大獄言家》（A Prophet, 2009）剖析監獄內的權力鬥爭，《流浪者之歌》（Dheepan, 2015）則透過突發暴力揭示移民群體的困境。作品在現實與寓言之間游走，讓暴力成為社會結構與個人命運的映照，而非單純的視覺刺激。

不過，在《璀璨女人夢》中，他選擇了一條與過往作品截然不同的道路：以歌舞元素為核心，塑造一個視覺華麗、點綴超現實色彩的通俗劇（melodrama）。這不僅是風格的轉變，更是一種敘事策略的革新。這部作品以一名毒梟的變性旅程為主線，若以傳統寫實手法呈現，故事可能會停留在暴力與社會悲劇的呈現方式，強調毒梟世界的殘酷與無情。歌舞化的處理不僅提供視覺與聽覺的雙重衝擊，更打破現實敘事的框架，使內在情感與社會衝突以更具象徵性的方式展現，讓觀眾得以不同的視角體驗劇情張力。

超越語言的情感表達

誇張的情感流露與家庭倫理的戲劇性衝突，是通俗劇的典型特質。《璀璨女人夢》的劇情充滿曲折——從毒梟馬尼塔斯變性為慈善家艾蜜莉亞，再到她陷入錯綜複雜的多角關係，使這場情感與認同的旅程更加波折。意想不到、充滿戲劇性的愛慾糾葛與結局，不僅進一步顛覆觀眾對傳統犯罪與身份敘事的期待，也讓整體故事的通俗劇特質更加鮮明，達到了極致的戲劇化表現。

在黑幫世界裡，「毒梟變成女人」是難以被接受的，馬尼塔斯（後成為艾蜜莉亞）作為黑幫首腦，長期身處暴力與犯罪世界，這樣的角色難以輕易袒露內心的脆弱與渴望。若僅依賴傳統對白呈現，可能顯得過於寫實與粗獷，但透過歌舞，他的掙扎、恐懼與渴望得以在音樂節奏與舞台調度中流露，使觀眾更直觀地感受到他內心的變化與掙扎。

手術前，馬尼塔斯與律師麗塔坐在車內，兩人沉默無語，車窗外的城市燈光閃爍。當麗塔質疑他是否真的清楚這條路的代價時，馬尼塔斯低聲哼唱起一首哀戚的歌，旋律深沉，歌詞充滿對自由的渴望與過去的沉重枷鎖。不僅是對自己過往生活的告別，更是對未來的渴望，那些壓抑多年的情感在音樂中釋放，讓麗塔的態度逐漸軟化，從懷疑轉為真正理解眼前這個人的掙扎。傳統犯罪片往往依賴對白或暴力來推動角色塑造，但將這場戲的轉化為獨唱，加深了說服的力度，透過簡單的旋律與深刻的情感流露，使觀眾得以直視主角內心最脆弱的部分。

去寫實化的敘事策略

如果說歌舞能夠讓角色的抽象情感具象化，那麼它同時也創造了一種「間離效果」（Verfremdungseffekt），這一概念源自戲劇家布萊希特（Bertolt Brecht）的理論，意指透過特定的藝術手法，使觀眾意識到自己正在觀看一部作品，而非完全沉浸其中，從而能夠以更批判的角度審視其內容。《璀璨女人夢》透過歌舞將觀眾從寫實的暴力世界抽離，進入一個富含象徵性的空間，使我們更專注於電影所探討的議題。

這種間離效果在麗塔於基金會募款活動的表演中展現得淋漓盡致（這首〈El Ma〉榮獲得第97屆奧斯卡最佳歌曲獎，而精湛的演出也讓飾演者佐伊·索爾達娜摘下最佳女配角獎）。作為一名律師，她的角色原本應該是理性、冷靜的，然而，在這場募款活動中，她卻穿上象徵著革命的鮮紅色套裝，以激烈的舞蹈與高亢的歌聲表達對社會不公的不滿，穿梭在各個富豪的餐桌之間，時而攀上桌面，時而俯身戲弄賓客，以極具挑釁的肢體語言顛覆傳統權力結構，使這場募款晚宴變成了一場隱含政治意圖的表演。風格令人聯想到魯本·奧斯倫執導的《抓狂美術館》（The Square, 2017），該片中同樣透過在權貴的餐聚上，以行為藝術來顛覆看似優雅的社會階級結構，使抗爭不只是言語上的反抗，而是視覺與聽覺上的衝擊。

另一場具震撼力的歌舞段落，出現在基金會尋找失蹤者的場景中。失蹤者家屬們齊聚基金會辦公室，排著隊，依次唱出他們的處境與失去親人的痛苦，隨後畫面轉黑，黑暗中浮現家屬們唱著歌的面容。視覺呈現令人聯想到皇后合唱團的《波西米亞狂想曲》（ Bohemian Rhapsody ）MV。MV 中，團員們的臉龐在黑暗背景中逐漸浮現，透過重曝與戲劇化燈光，營造出一種靈魂穿越時空回響的超現實氛圍。

這場戲若以傳統寫實風格拍攝，可能會更聚焦於家屬的哭泣與社會運動的場面，但導演選擇以歌舞來承載這場集體的哀悼，進入象徵性的藝術層次。當家屬們在黑暗中齊聲高歌，歌聲層層交疊，畫面彷彿是一場來自亡魂的合唱，讓現實與超現實交錯，使哀悼不僅是一場私人情感的流露，更是刻在黑暗歷史牆上的沉重訴求，是對墨西哥社會問題的沉重控訴，整體社會的集體傷痕。

歌舞劇如何挑戰性別框架？

歌舞劇一直以來都與性別議題有著密切的聯繫，這種形式不僅提供了更自由的自我表達空間，也經常成為挑戰傳統性別框架的藝術手段。例如，《洛基恐怖秀》（The Rocky Horror Picture Show）以誇張的舞台風格與音樂表演，顛覆了性別規範，成為性別解放運動的象徵。而《紅磨坊》（Moulin Rouge）則在華麗的視覺與音樂包裝下，探討愛情與社會階級的矛盾，賦予女性角色更強的自主性。

歌舞劇本身也是「跨界」的藝術形式融合了戲劇、音樂、舞蹈、視覺設計等多種藝術形式，而這種「跨界」的特性正與本片的議題——跨性別的身份認同變化相呼應。艾蜜莉亞的身份從一個男性毒梟變成女性，這本身就是一種「跨界」，而音樂劇的形式使這種跨越更具象化，成為對性別二元論的挑戰。

歌舞劇也賦予角色「再創造自我」的可能性，在傳統戲劇中，角色的塑造往往受到現實邏輯的限制，但在音樂劇中，角色可以透過一首歌、一支舞蹈來「再造自己」。艾蜜莉亞透過歌聲重新定義自己，不僅擺脫了過去的身份束縛，也在音樂的流動中宣告她對未來的主權。這樣的表達方式，使她的轉變更具層次，也讓觀眾能夠更直觀地體會她內心的掙扎與重生。

這一點在《璀璨女人夢》備受爭議的諮詢手術的歌舞橋段中展現得淋漓盡致。與傳統手術場景的冷峻氛圍不同，這場戲充滿了強烈的視覺衝擊，手術室在五彩繽紛的燈光下閃爍，醫生與護士以直白的歌詞，如「從陰莖到陰道」和「從男人到女人」，簡潔而直接地解釋性別重置手術的步驟，帶有幽默的語調。這樣的表現方式在部分觀眾間引發了強烈的反彈，認為其過於直白，忽視了跨性別者在變性過程中所經歷的複雜情感與掙扎。

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場戲帶入了一種對身份確認的歡愉視角，甚至帶有《洛基恐怖秀》式的戲謔感，使這場手術遠離傳統醫療場景的冰冷理性，轉而充滿表演性與顛覆性，瘋狂而荒誕的氛圍，讓艾蜜莉亞的蛻變不僅是生理上的重塑，更是一場徹底解放的狂喜慶典。

當歌舞包裹通俗劇，內在是否真正改變？

《璀璨女人夢》雖然隨著誇張的劇情高潮而落幕，但它並不是一部如表面看來簡單的電影。當電影聚焦於艾蜜莉亞的蛻變時，它並未將變性簡化為純粹的生理改變，而是進一步探討了靈魂與身體的關係——從「他」變成「她」，是否意味著內在本質也會發生轉變？這正如片中整形醫生所言：「我可以改造身體，但我無法改變靈魂。」這句話成為電影未直接提供答案的疑問，也與全片的歌舞風格形成鮮明對照。

從劇情來看，艾蜜莉亞雖然在肉體上完成了變性，但她在面對威脅或挫折時，仍會展現出過去作為毒梟的強硬與控制欲，帶有傳統父權色彩。這樣的設定打破了「變性即徹底重生」的刻板想像，轉而揭示一種更為複雜的現象：身份的轉變不只是外在形象的改變，而是需要持續與社會互動磨合來達到心理的適應。當電影透過歌舞將肉體的轉變歌舞化時，同時也讓人思考：華麗的包裝是否真的能改變內在的本質？在這場視覺與聲音交織的蛻變之下，艾蜜莉亞是否真的擺脫了？這場蛻變之旅不僅關乎個體認同，也映照出社會對性別轉變的多重詮釋，讓觀眾在沈浸於視覺奇觀的同時，回頭審視這場改變究竟是表面的重塑，還是真正的靈魂蛻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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