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眼看電影】張嘉真／怪奇童話的寓言：《水底情深》中的邊緣陣線

文／張嘉真

一位失去聲音的公主、一座遙遠的濱海小鎮，一個怪物，在很久很久以前……關於愛與失去的傳說。《水底情深》的開頭，透過吟遊詩人般的念白，定調了全片作為一部怪奇童話。即使公主從貴妃椅上醒來後，立刻投入一點也不浪漫的夜班工作，但既然是童話，我們便可以耐心期待神仙教母的魔法，點石成金將這座陰雨的小鎮變回屬於公主的晴天，王子已經在趕來的路上。

然而這畢竟不是王子剛退位的年代，1963年的美國，正值與蘇聯軍備競賽的期間，麥卡錫主義營造的恐同陰影尚未褪去，民權運動還在奮力掙扎與萌芽的階段，就算是最頂尖的黑人女性也只能在NASA當人腦計算機，遑論在秘密實驗室當清潔工的黑人女性莎爾達（Octavia Spencer飾）地位之低下。然而莎爾達卻是伊莉莎（Sally Hawkins飾）工作上唯一的朋友，另一頭，伊莉莎生活中唯二能夠交心的人則是鄰居基爾斯（Richard Jenkins飾），一個年近60歲的男同志。這個童話故事的起點，是一支由完全失敗者所組成的邊緣陣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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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底情深》採用的是童話最為人津津樂道的敘事手段──從此王子和公主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以前，發生了什麼事？而電影的驚悚、怪奇與超現實黑色美學，更是將「童話」作為一種類型，妝點的有聲有色。童話之所以引人入勝，是因為觀者共享了背後的脈絡，我們相信這是一個封閉的幻夢世界，所以我們走入迪士尼樂園鬼迷心竅買下的大耳朵米奇帽子，無法在日常生活中自在的搭配，因為童話本身即是一個系統，它只能與自己相容。

電影抓住了關於童話的這個要素，並非把童話的意義侷限在單純打造一條王子與公主的「愛情線」，而是將巴爾的摩打造成一個多雨潮濕大型水族箱。伊莉莎家樓下的大戲院有一個閃閃爍爍的霓虹招牌，它就像水族箱上的照明燈管，永遠在那裡、外於自然光的提供亮度與熱度，而伊莉莎的夜班工作更是加強了「封閉」性質的設定，不僅是實驗室房間看起來像某種弔詭的防空洞，昏黃的綠色系的光線使實驗室看起來像是被藻類榨乾的一灘死水，整個空間在色調上蔓延出一種濃稠的質地。透過電影開頭的吟遊詩人口吻，才能巧妙的讓觀眾接受在視覺效果上十分強烈的美術設計，並且將之轉化為優勢──現在我們都是魚缸中的一份子，只能一起等待大雨入河將我們帶回海中的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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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照場景與美術，電影在角色設定上不如童話般美好的種種「缺陷」，正是展現電影企圖之處。伊莉莎與魚人一見如故的原因，是他們都被隔絕在某種直觀的「常態」之外，在水中的魚人不會發現伊莉莎是個啞巴，這讓伊莉莎起心動念想要拯救魚人。伊莉莎因此憤怒的對基爾斯打出手語，要他親口說出「如果我們不救他，那我們也不是人」。在此時「缺陷」的設定還沒有發揮任何作用，伊莉莎、基爾斯與莎爾達還是人，而魚人則是獸，兩者的界線壁壘分明，伊莉莎出手相救是因為她將魚人視為自己生命中唯一的浮萍。然而直到伊莉莎決心扭開浴室所有的水龍頭，童話故事中公主過於澄澈善良的心才終於能夠登場。

魚人能夠在陸地呼吸，但無法維持太久，同樣的人類也能在水中憋氣，但需要定時換氣。伊莉莎用毛巾堵住了浴室的門縫，將整間浴室放滿水，她想嘗試與愛人交換位置，換自己以滅頂窒息之姿做愛。於是此時魚人便不再是獸，他是用另一種方式生活的人，伊莉莎的決定串聯起她身邊所有邊緣身分的朋友，他們需要的不是更多人教他們如何在陸地上呼吸，而是扭開水龍頭如此輕易的置換身分。電影何以要派出一支失敗的渣滓隊伍當作故事的核心？選擇1960年代是為了經營一種「老派的浪漫愛情故事」嗎？由此處既獵奇又溫柔的凝視兩人在水中交纏的身影，可以看出吉勒摩對60年代的致意：這是一個百廢待興的年代，保守主義終於低垂、左翼抗爭正要覺醒，與此同時國家正在不斷把各種牛鬼蛇神送向太空飛。我們無法否認殘疾者、黑人與同性戀在彼時仍然不堪入目，就像魚人刻意做成魚頭人身的設定，而非常見的人魚形像一般，這樣視覺上令人不安的奇觀，作為一種60年代邊緣族群的再現，既挖苦又貼切。

電影的最後，基爾斯以一首詩做結，相信在消失在水中的兩人能夠像王子與公主一樣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逝去的魚人留給了傳說，沒有一陣大雨能夠跳入海中的社會邊緣族群仍然都在岸上，如同基爾斯一樣度過他的每一天。童話會隨著波浪消散，現實則屹立不搖，接下來應該怎麼做？或許這便是吉勒摩留給觀者的童話寓言。

●「妹眼看電影」專欄：張嘉真，1999年生，高雄人，曾出版短篇小說集《玻璃彈珠都是貓的眼睛》（三采文化），想要叨叨絮絮的分享，從評論拆分出感受，把說教約分成說笑，以傷敵八百自損一千的方式說女性議題電影中的美麗與哀愁。更多內容，敬請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