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演的回聲】張胤賢／您今天「浮世繪」了嗎？一次看懂其誕生與發展脈絡

翡冷翠文創主辦世界巡迴《會動的浮世繪展》絕美重現浮世繪經典之美，包含日本江戶時代浮世繪藝術精華、葛飾北齋等多位大師珍稀原作，以及光影科技，讓浮世繪栩栩如生的動了起來，目前在台北松菸火熱開展中！
琅琅悅讀特別企劃專題【展演的回聲】，邀請各界專家、作家走入展場，以獨特的觀察視角分享展場見聞、巧思與展件故事，讓觀展的感動與迴響不斷地傳遞下去。（編按）

文／張胤賢（教師、作家）

要了解浮世繪，首先必須瞭解浮世繪背後的文化因素──物哀美學。

佛教傳入日本後，帶來一個嚴肅的生命課題，即「人生無常」。我們生命隨時會消逝，我們居住的世界是一個煩惱又短暫的所在，名之為「憂き世」，悲慘痛苦憂傷的世界。

「憂き世」原本只是一個宗教課題，但是日本是一個多火山、地震、海嘯的國家，加上從平安末期到戰國時代的社會動亂，人民的生命朝不保夕，今日所擁有的種種美麗，可能明日就隨著死亡消失殆盡；為了能夠掌握隨時消逝的生命美好，日本結合佛教「憂き世」之說，發展出一種獨特的美學觀--「物哀美學」。（物の哀れ）

萬事萬物都會消失，這是「憂き世」的哀傷；若能夠從這樣的哀傷中，欣賞到美麗的當下，那們我們就可以掌握生命的本質。在「物哀」美學觀的影響下，日本人特別喜歡美麗又短暫的事物。

譬如說今日勇猛的執刀武士，明日可能就會戰死沙場，因此日本茶道發展出「一期一會」的說法：要把每一位上門飲茶的武士，當作這輩子(一期)只有喝一次茶的機會(一會)，所以主人會用盡所有的心力，將最完美的茶道，呈現給武士。短暫的一期一會，卻是主人與客人生命交匯最美麗的時刻，櫻花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櫻花花期短，在盛開壯闊之際隨即凋謝隕落，如此巨大反差所營造出的淒美物哀之感，完全符合日本物哀的文化基因，當然成為日本最受歡迎的國花。

醉心於美麗又短暫的人事物，這正是浮世繪的興盛背景。

吉原之夜

時間來到江戶時期。

「江戶」(東京)是德川幕府所在地，自古即屬於河川氾濫之區，其中「江戶」一名即是由「江之入口」（江の入り口）簡化而來。由於1603年江戶建城時導入大量的男性勞動人口，使得男女性別比例嚴重失衡，最終導致娼妓氾濫，以色情為業的「遊廓」紛紛出現，其中最著名的就是吉原區。

為了吸引尋芳客前來，吉原區四周種植著美麗的櫻花樹，每當夜晚降臨，清冷的月光遠遠地灑在街道，遊廓的燈火將櫻花映照得格外嬌豔動人，恰似濃豔的花魁藝妓散發出令人屏氣的幽幽魅力，壁壘森嚴的階級差異早已消弭在紙醉金迷的聲聲柔情召換之中。

這是吉原的夜，最華麗的夜。

然而一夜狂歡之後，在第二天太陽升起之前，所有的繁華極樂通通消失殆盡，吉原的街道又恢復本來的平靜，只留下櫻花飄落的殘影，在朝陽的照射下，和著微風的吹拂，被掃入街道兩旁闇黑的溝瀆裡。

該如何描述這華麗又短暫的極樂之夜呢？

江戶時期著名僧人浅井了意，在其《浮世物語》一書，這樣寫道：

活在當下，盡情享受月光、白雪、櫻花和鮮紅的楓葉，縱情歌唱，暢飲清酒，忘卻現實的困擾……這就是「浮世」

萬事萬物隨時會消逝，享樂的當下，才能掌握生命的本質，這不正是物哀精神的展現嗎？特別注意到僧人用「浮世」來形容這個美麗又短暫的「吉原夜」。

原來「浮世」日語作「浮き世」，與「憂き世」同音，但是「憂き世」的佛教色彩太重，並不適合描繪吉原地區的華麗聲色，此時中國大詩人李白「浮生若夢，為歡幾何？」的名句給日本人靈感暗示：

人生在世只能隨世浮沉，就像一場虛幻的夢，又能有多少快樂時光呢？

這完全契合日本的物哀美學，於是就以「浮」來取代同音的 「憂」，形成「浮き世」(浮世)的詞彙。

因此當以「浮世」為名的繪畫風格在江戶地區大為流行之際，最初的繪畫目的，乃是呈現吉原地區縱情聲色的華麗彩繪，特別是以遊廓區藝妓剪影，最受到世俗大眾的喜愛。

翡冷翠文創官網介紹此次「會動的浮世繪展」，提及「親身走進浮世繪的世界——穿梭於古江戶的街頭巷弄，感受武士英姿、遊女風華與名勝奇景」，其中的遊女就是遊廓之女，用通俗的語言，就是妓女。

在吉原多達3000名的遊女之中，最高級別的被稱為「花魁」。「花魁」不僅面容體型嬌美，且擅長茶道、花道、詩歌、樂曲、舞蹈以及書法等，專門為權貴和高級武士提供服務，以她們為主要描寫對象的畫作，就是後來的浮世繪「美人畫」。本次特展「花卉美人」展區中，代表畫家喜多川歌麿就是美人畫的高手。

下圖為喜多川歌麿的代表作「吉原の花」，描繪了包括歌妓花魁和兒童在內的52人，他們部分行走在吉原街的大街上，部分在二樓茶館中表演。他們華麗的服飾在盛開的櫻花映襯下格外醒目，構成一幅明亮美麗的畫面，呈現吉原遊廓極盡奢華的視覺饗宴。在現場「花卉美人」展區中，透過投影動畫的效果，格外可以感受與「吉原の花」相同的華艷色調。

此外，為了能夠近身觀察藝伎的一顰一笑，各大出版商幾乎是以豢養的方式，讓浮世繪畫師住在吉原青樓中。藝伎除了充當畫師的寫真人模，更多時間是與尋芳客纏綿歡愉，這樣的刺激養眼的畫面，當然也是畫師獵豔的精彩鏡頭，於是浮世繪另外一個重要主題──春宮畫，也就成為江戶地區最炙手可熱的流行刊物，幾乎每一位有名的浮世繪畫家皆有春畫的作品創作，甚至有「能夠接到出版商委託製作春畫，才堪稱一流畫家」的社會現狀，春畫在江戶時期的蓬勃發展可見一斑。

在此次「會動的浮世繪展」所展出的大師作家中，諸如葛飾北齋、歌川國芳、喜多川歌麿等等，清一色都是春宮畫高手。既然春畫是浮世繪的入門作品，那麼春畫究竟都畫些什麼呢？

從現在流傳的畫本中，江戶人對於性描述的自由程度，令人咋舌：各式各樣的性愛主題，例如綑綁、虐待、同性交....等等，只有你想不到的，沒有畫師畫不到的，現代的人恐怕都沒有江戶人開放，春畫儼然就是當代AV產業的圖畫版。2013 年倫敦大英博物館舉辦的日本春畫展，吸引了將近九萬名參觀者，看來春畫受歡迎的程度是不分古今中外的。

當然這次的特展是普遍級，自然無緣見到春畫，各位看官若是有興趣，維基百科有收入葛飾北齋的春畫名作「章魚與海女圖」；或者參考由臉譜出版社：《春畫：從源流、印刷、畫師到鑑賞，盡窺日本浮世繪的極樂世界》一書。

介紹完浮世繪的入門款—春畫，讀者們不免好奇，浮世繪是如何從春畫，走向生活世界呢？接下來就要聚焦另一位重要人物──葛飾北齋。

《神奈川沖浪裏》

你不見得聽過他的名字，但你一定看過他的畫。從此次特展門票到網頁介紹，甚至親臨現場至展區「江戶風情」，一陣藍白色的浪花打過來，那就是葛飾北齋的世界名畫《神奈川沖浪裏》。

只見畫面上高高堆疊起即將吞沒小船的巨浪，充滿難以言喻的視覺震撼；白色的浪尖分裂成無數手指狀，在波濤洶湧的驚險中，瀰漫幾分北齋風格的鬼魅效果。巨浪盡頭的點睛之筆，則是沉穩、巋然不動的主角富士山，與前景的大浪和船隻形成了「靜」與「動」的極端，張力十足的強烈對比。

為了生動表現出海浪的湛藍，北齋在苦心尋覓之下，不計成本地使用了從歐洲進口、稱為「貝羅藍」的普魯士藍（Prussian Blue）化學顏料。這種未曾見過的新奇藍色，不僅震撼了人們的視野，也震響了北齋的名號。

然而須特別注意的是，遠方的富士山雖是巋然不動的沉穩主角，但是在巨大海嘯逼迫下，也只能蜷縮在遠方，靜靜地凝視津波巨浪無情地吞噬一切。這是生命的無常，也是的美麗當下，完美呈現浮世繪的物哀底蘊。

這幅畫太紅了，美國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和大英博物館（British Museum）至今仍收藏有《神奈川沖浪裏》版畫；19 世紀末法國知名音樂家德布西（Achille-Claude Debussy）創作的交響詩作品《大海》（La Mer），其封面就是《神奈川沖浪裏》的鬼魅海浪；梵谷的名畫《星夜》（De sterrennacht）中，天空的渦狀星雲畫風，也隱約可窺見神奈川沖的洶湧波濤；而 2017 年於倫敦舉辦的「葛飾北齋特別展覽」中，《神奈川沖浪裏》更被評為與《蒙娜麗莎》齊名的世界名作。甚至2024 年發行的新版一千日圓紙鈔背面，就收入此幅畫作。

如果你以為，北齋的畫作只不過是上流社會附庸風雅的階級收藏，那你可就錯了。英國網路社群現在正流行「葛飾北齋藝術下午茶」！

名畫也可以化身下午茶？

倫敦瑰麗酒店（Rosewood London）自3月開始，推出了以葛飾北齋三幅名作為靈感的精緻下午茶，靈感畫作包含：《神奈川沖浪裏》、《山下白雨》、《櫻花與鶯》。以名畫入茶點，這看似瘋狂的創意，卻也證明北齋不分階級的無窮魅力。

各位看官在觀展時，除了留意北齋海浪獨特的普魯士藍，再循著味蕾的香氣，嗅聞一下，哪幾幅北齋名畫，正是我們下午茶的可口名菜？

《神奈川沖浪裏》屬於《富嶽三十六景》之一，這是浮世繪中的「名所繪」，即自然風光的繪作。北齋喜愛旅行，常常繪畫記錄所見美麗風光，《富嶽三十六景》即葛飾北齋在旅行時，描繪由日本關東各地遠眺富士山時的景色。初版只繪製36景，因為大受好評再追加10景，最終此系列共有46景。

由於北齋「名所繪」的名氣，一定程度影響了風景畫的繪製；再加上江戶時期政局穩定、交通便利，「名所繪」有如臉書旅遊貼圖，在粉絲瘋狂按讚下大受歡迎，也讓浮世繪走出了美人畫、春畫的侷限，呈現錦繡山川的魅力風采。

此次特展中的「名勝風景」，就是風景畫的「名所繪」，通通都是江戶時期的旅遊打卡聖地，記得仔細閱讀圖文介紹，看看自己去過哪些「名所」喔！

紅到歐洲去

最後我們來聊聊，為什麼江戶時代的畫作可以飄洋過海，成為讓歐洲貴族痴狂的藝術蒐藏品？

原來，因為明末清初的政局動盪不安，使得中國中斷了對歐洲的瓷器供應，此時，同樣擁有製瓷技術的日本，便取代中國成為歐洲進口瓷器的主要國家。

而由於瓷器脆弱易碎，必須要有填充物包裹，於是大量過期、喪失價值的浮世繪，就這樣充當瓷器的包裹物，千里迢迢來到了西方，並在無心插柳之下，轟動了西方世界、震驚印象派的藝壇。其中，最令人驚艷的，當屬北齋的作品。

在法國擔任翻譯的日本商人林忠正瞅見了這項難得的商機，便從日本進口大量的浮世繪作品銷往歐洲，更以法文出版眾多介紹浮世繪的書籍，同時也籌辦與浮世繪主題相關的展覽。據學者統計，單論浮世繪，林忠正就向歐美各國銷出了近 16 萬幅作品，歐洲之所以會掀起浮世繪風潮與北齋風潮，日商林忠正功不可沒。

講了這麼多浮世繪的故事，心動了嗎？趕快順著心跳的速度，親臨現場，與會動的浮世繪，一起華麗舞動吧！

作者簡介：

張胤賢
清華大學中文博士，網路筆名「令狐少俠」，興趣廣博：文學、史學、佛學、易經、考古、日本美學等等，多有涉獵。常戲言：國文是專業，歷史考古是興趣，日本文化是外遇，易經佛學則是生活點滴。文章散見《風傳媒》、《關鍵評論》、《信傳媒》、《故事》等專欄，現為專職國文教師。著有《世界來過台灣》、《國文課遇見日本文化》。
個人FB粉絲團：《令狐少俠的講古教室》。

展覽資訊：

會動的浮世繪
時間：2025年7月5日至10月6日
地點：台北松山文創園區一號倉庫

關於「展演的回聲」

當展覽與演出結束後，真正的觀看才悄然開始。我們相信，一場展覽的意義不止於現場，而在於它如何在觀者心中留下餘韻與回聲──那些關於創作、記憶、生命、身分的種種對話。

此系列是藝術現場的書寫空間，匯聚文字的扣問與凝視後的反芻，邀請不同領域的創作者走進展場、演出、音樂會，也走進作品的深處，以觀後感、延伸筆記或專業視角，時而評論，時而省思，引出作品乃至於展場的未盡之言。在這裡，我們不急著解釋，而是讓回聲慢慢說給你聽。